第五十章同行
蒲炀醒来,眼还是昏的,四周都是虚影,不知今夕何年,也不知身处何地。
“醒了?”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脚步声渐大,那人走近了些,似乎递给他了什么东西,“我从鬼门关把殿下抢回来——你看不见?”
蒲炀缓慢地眨了下眼,视线开始慢慢清晰,先朝旁边的人摇摇头:“无事,只是有些发昏。”
他抿着唇,觉得这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却又不是十分确定,等眼中能隐隐看到那抹鲜艳的红色了,才试探着开口:“燕南?”
燕北声拿着碗的手一顿,垂眼看着脸色煞白的人,不知想了些什么,好一会儿,才开口应了一声:“是我。”
他看着方才还面无表情的小太子此刻终于浅浅露出一个笑,那双浅淡的眼里透着温润的光,周身的冷气褪去些许:“你我二人还真是有缘。”
“确是如此。”
燕始祖表面云淡风轻,定不会将自己这两年来都快把流窜人世的生魂找了个遍的事抖落出来,费尽心机得个有缘二字,心里十分欢愉。
蒲炀眼中清明起来,待终于看清了红衣人面貌,却怔愣住了:“你怎的……”
换了张脸?
相比那张随意勾勒、毫不走心的平常画皮,这张脸可浓墨重彩了不知多少,唯一不变的是那双黑沉的眼,透过眼睫沉甸甸地压下来,倒是让蒲炀一下不知如何往后说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时间实在太长,饶是没明说,燕北声也觉察到他的含义,意有所指道:“出门在外,小心谨慎了些。”
说罢,他眉梢微挑,一双桃花眼含笑瞧着蒲炀:“不过你若是更中意那张——”
“无妨,”蒲炀抬手打断他,“就这样便好。”
仿佛是为了增加说服力,蒲炀又略微颔首,认真道:“这样很好。”
眼里的郑重一下让燕北声没憋住,偏过头轻轻笑开了。
怎的有的人年岁大了,心思倒没以前深了?
一句玩笑话也如此当真。
蒲炀保持着这个思索的动作良久,才开口:“你……究竟是何人?”
能随意进入自己的梦境,能把自己从那个地方救出来,定然不是常人,他曾经在血泊里见过那些和凡人百姓不相类似的人,他们会纵风,也能驭水,这样瞧着,燕北声和他们倒有些相像。
燕北声早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是以也没多作推拒,言简意赅道:“提行使,在阴司当差,混日罢了。”
阴司,蒲炀幼时曾在话本中见过这样的字眼,却未曾想它真的存在。
可他沉吟片刻,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个更为要紧的问题急需解答。
燕北声听见他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那孤如今……算是何物?”
他当过人,做过鬼,在冥域漂荡过,也在血泊滞留过,有人称他是妖物,也有人叫他白鹤,时日久了,蒲炀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了。
燕北声将手中的汤药递给他:“先把这个喝了。”
蒲炀一手接过,道了声“多谢。”
他听见燕北声开口,语气难得正经了些:“人死如灯灭,生魂入阴司,转入轮回,但有一部分的魂魄生前蒙冤,有苦情者不肯离去,抑或侥幸逃脱,称为“煞”,而作恶多端,祸害人间的,称为“凶煞”。”
俊美得过分的燕始祖看着那个不知何时便怔愣住的人界太子,语气不明:“殿下呢,你受过什么苦,又蒙了什么冤?”
蒲炀握住药勺的手停在碗沿上许久,才无滋无味地将汤药送进嘴里,分明是苦的,可他却觉察不出什么味道,好像途经了太多苦难,最直白的苦倒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良久,他才开口,一碗汤药下去,喉咙里还是干涩的,道:“孤不记得了。”
如若真的忘了,那便好了。
日日入梦的遍野横尸,死不瞑目的七万英灵,忠骨长埋,托了忠,见了孝,可这笔债,总得有人去还。
他怎么敢忘?
燕北声不再多问,离去时给他手里递了个物件:“物归原主,殿下好些收着。”
蒲炀定睛一看,正是这人曾经送给自己的罗盘,斑驳的血迹早已消失不见,带着燕南手上的余温。
他倒是未曾想过这罗盘还能找到,淡淡颔首:“多谢。”
红衣人的身影远了,只留下一句随心散漫的笑语:“哪儿有那么多多谢可说?也不嫌压嗓子。”
剩下个病秧子躺在床上,半晌,又陷入了深眠。
“姓燕的,听说你金屋藏娇,从人间捞回来个模样标志的煞物,在哪儿呢,让我瞧上一瞧,”一道清亮的男声随着脚步声逐渐增大,接着门便被敲响,声音很大,彰显着主人的不耐烦。
蒲炀被他从血影密布的梦境中吵醒,抬手擦拭完额头的汗,才下床打开门,淡淡地同外面的人对视:“燕公子不在,你有何事?”
“……”泰宁倏尔收回手,不加掩饰地打量着这位公子,当真如闲谈的阴官口中俊逸秀美,钟灵毓秀,哪怕成了煞,也是位顶顶好看的小公子,就是周身的气质太冷,眉目结了一层冰霜,瞧着并不太好相处。
泰宁此生,最不喜的就是这副和燕北声一样,跟别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的人,凶煞如是。
他从鼻孔哼出一声,手中的折扇开了闭闭了开,慢吞吞地开了口:“你就同燕北声说,明日我要去平宁城一趟,他要是得空,便与我同去。”
蒲炀却皱了皱眉:“燕北声?”
“怎的?”泰宁立马横眉怒视,语气颇为不满,“我堂堂一域之主,总不见得也叫他燕始祖吧?”
别的不说,那姓燕的可从未叫过自己一句泰始祖!
他看着这位病态昭然的小公子垂下眼不知想了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抬眼,目光却越过他落到不远处,平静道:“他回来了,你同他说便是。”
泰宁转身,果然,看着燕北声往这边走来,先是开口问蒲炀:“怎么下来了?”
“有人找,”蒲炀朝泰宁偏偏头,眼睛却是看着燕北声的,“那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