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肉联厂出事了!”在青铜警报声中,有人边跑边大喊,“绞肉机把人卷了进去!快来救人……”
蒸汽嗡鸣,人仰马翻,救急的黑龙在空中疾速飞翔,发出刺耳的鸣笛。消息不胫而走,阳光下无所事事的游民们抱团围观,指指点点。
精美的空中画船纷拥而至,遍身罗绮者从纱窗中探头,一边摇着折扇,一边俯视着连绵灰色工厂中一粒粒蚂蚁般攒动的人头。
夜很深了,姬飞轻还没有回家。
幽暗的室内,林光终于忍不住,跳下床走到门前,在触到门的一瞬又缩回手。她不能出去找他,她现在是通缉犯,被抓住就全完了。
林光焦虑地踱步。她能感受到,这段时间他并不开心。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对未来的忧郁甚至绝望。他到底去哪了?难道又去黑矿了?她昨天就不该说那样的话……
外面传来了妇人三三两两的碎语。林光心猿意马,隐隐听见“肉联厂”“大半个身子被绞成泥”“可怜”之类,也无心多想,满心盼着姬飞轻早点回来。
“这层南厢那小子不就在肉联厂上班?你福叔在厂门口见过。”老妪边捶衣边说,“跟他打听打听。”
“奶奶,哪个小子?”垂髫的女孩仰头问道。
“新搬来那个吧?不怎么说话,长得挺俊。”青衣少妇嫩白的手指穿着绣花针,“好像叫小飞。”
就在这时,紧闭的南厢门猛地开了。水房中的妇人纷纷转头,只见一黑衣少女飞奔而出,以袖捂面,豹子般向着楼梯窜了下去。
“她是谁,怎么在小飞屋里?”震惊过后,少妇单手拊心问道。
老妪低头继续捶衣服:“不知道。”
“奶奶,她没锁门儿!”女孩指着半开的房门,只见昏暗的室内空空荡荡。
一直低头磨镜的妇人抬起头:“小飞还没回来吗?”
最后一班飞龙已经停了,夜幕如同漆黑的汪洋,林光捂面狂奔。她不安地跑,狂躁地跑,在心中大喊他的名字,声嘶力竭却无人能应。
泪水从眼前飘落,她把手捂得更紧了。
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林光眼前浮现出少年日夜疲倦的脸。他像是个悠闲卖画的人吗,四大书院的毕业生那么多,他怎么可能找到画斋的工作呢?
她从没想过,那个金殿上玉人般的少年竟会每日与猪肉为伴,在钢刀乱舞中度日。怪不得他累得没力气讲话,怪不得他渐渐绝望消沉……“我是愿意为你做所有事的。”她耳旁回荡起他轻描淡写的声音,热泪夺眶而出。
不管是在皇宫还是人间,他仍是那个孤独长大的少年,爱得再深,做了再多,只愿在心中悲喜,从不肯开口说出一个字。
傻瓜,林光颤抖的手掌近乎掩不住面:你为什么这么做呢?我只是个骗子,我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
很多事情她永远不会知道。比如第十四天夜里,他流着泪捞起母亲种下的睡莲,用薄锦仔细包好,要送给一个人;比如他每日都要穿着唯一的丝衫去肉联厂,只为不让她担心;比如他初次见她时――
夜幕大风,花香清冷,他的整个皇宫都暗了,只有她是亮的。
她是他十八年生命中从没见过的光。母亲去世后,父亲对他越来越疏远,他在书卷中独自长大,漆黑一片寂静无声。要是有人能飞进来陪我多好,他从幼时起就在心中期盼:瞒着太傅,瞒着宫女……
对于孤独久了的人,一道光可以温暖得令人落泪。那一夜,她不过看见地面上站着一位呆呆的小皇帝,而他仿佛看见最瑰丽的梦境在眼前沸腾,心跳如雷几乎要跃出胸膛。
少年的爱是不可说的,哪怕被骗,哪怕流泪,哪怕撕破一切骄傲以最卑微的方式苟活,他仍敏感固执地爱着你,温柔万分,视若珍宝。
她在狂奔中泪如雨下,漆黑的夜风如刀割面。她这一刻真的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他就应该活在静谧古雅的宫里,秉烛读书,花落满身。是她把他拉进真实世界的肮脏与不堪中,逼迫他一点点舍弃尊严,陷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她也终于明白,姬飞轻的母亲为什么一生都不愿将真相告诉丈夫。
近乎窒息的狂奔中,连绵的工厂终于出现在眼前。巨大的恐慌笼罩着她的心脏,她哆哆嗦嗦地跑向肉联厂。
肉联厂外还留着混乱的痕迹,血滴已经凝固,大门在慌乱中并没有上锁。林光跑进漆黑的厂房,一股焦的猪肉味向她袭来,她捂紧口鼻向前,大声喊:“飞轻,飞轻――”
林光很想打听一下,受伤的到底是谁,现在在哪个医馆。可竟然没遇到一个人。她只好鼓足勇气,沿着地上时断时有的血痕向里面走,不时有成排的死猪吊在头上,僵硬的瓷人一动不动,身上的衣服沾满猪血。
经过一堆又一堆的猪肉,林光终于走进了事发的车间。
现场已经经过了简单的清理,猪肉堆在生产线上渐渐发臭。尽头的绞肉机早已停止,血汁已经凝固了,唯有在粉色的肉馅里,露出几缕工作服的布料。
失事的人的血肉,已经和猪肉绞在了一起。
林光松开了手,干呕起来。
许久,她缓缓直起腰。就在这时,她看见一双漆黑的眼睛。
少年蜷缩在车间的角落里,像是只寻找安全的幼兽。他的眼睛如同空洞的玻璃珠,没有任何感情,懵懂地注视着绞肉机,一动不动。
“飞轻,你在这儿!”林光跌跌撞撞地向他跑去,跪下身抓住他的肩膀慌乱地检查,手脚完好,身上没有伤口……林光终于松了一口气,“飞轻,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他没有看她,仍是呆呆地望着绞肉机,一声不发。
林光松开了手,心脏在冰凉地下沉。她意识到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她在他眼前挥手:“姬飞轻,你怎么了?”
他没有一丝反应,像个聋哑的木头人,专注地盯着绞肉机,一根根睫毛在脸上留下清晰的影。
她心疼地把他拥进怀里,一边拍打他的背,一边柔声说:“我是林光。”
“林光,林光……”他以一种古怪的节拍,喃喃地重复着,双眼仍盯着绞肉机。
“林光!”忽然间,他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浑身瑟瑟发抖,像是溺水之人死死抱住树干,“林光――”
她连忙抚着他的背,柔声安慰:“我来了,不要怕。”
“老姜……老姜……”他语无伦次,心脏怦怦狂跳,“他死了,被机器害死了……就在我面前,被卷了进去……他还有两个儿子,腿、腿……我救不了,眼睁睁……”
她亲吻他的额头:“不要怕,不要自责,你尽力了。”
“就在我面前……他还有两个儿子……”他抱紧她,双手紧攥住她的衣角,泪水慢慢涌出,“老姜带着平安符,上面画着我。”
他的手臂渐渐垂了下去,眼神寂如死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希望,林光用力抱住了他,不让他滑落在地。
在她的怀抱里,他再次死死盯住了绞肉机,一动不动,仿佛木偶。他注视着绞进猪肉里的衣料,那是老姜破碎的血肉,粘在机器上,流进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