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然而顾莫怀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纵然暗下决心,预备须得时刻提防着莫须有的陷阱,真到与陆仲殊相对,便又不由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面色时常苍白,顾莫怀便忆起他上山那日握住自己的掌心――陆仲殊的手向来温热,在床头榻间甚至堪称滚烫,何曾这般冰凉呢?
更莫说他身上若隐若现的苦药味。
他正自思索,那边厢陆仲殊又轻咳出声。
顾莫怀不敢随意用茶,只倒了杯温水递上去。
陆仲殊勉强顺过气,朝他展颜一笑,“多谢阿凝。”
顾莫怀双唇微动,到底没忍住,道:“你……究竟身染何疾?”
陆仲殊看看手中篾条,干笑道:“我身强力壮,谈何染疾,不过是天干物燥,叫炉烟熏得……”
铜炉紧贴窗下墙根,煤烟尽皆被引出窗外,室内几乎不受影响。顾莫怀静观他满口胡言乱语,仿若置身一场粗制滥造、技艺拙劣的傩戏。
“若这亦是圈套的一部分,”顾莫怀心想:“他所求为何?”
纵便是苦肉计,也未免太过狼狈,这付潦草扮相,怕只有愿者上钩罢。
胸口随吐息传来阵阵闷痛,陆仲殊因着咳疾,已是数日不得安歇,眼底青黑一片,撑到现在,实是到了极致。而顾莫怀心思向来缜密,眼下如若有心,轻易便可瞧出破绽。
他不敢多待,只得压下满腔不舍,扶住桌角站起身,缓缓道明别意:“我……咳咳!咳……”
顾莫怀呼吸稍滞,把住桌面的手指微弯,反复轻抠桌沿。
陆仲殊喘匀气,大而化之地一笑,续道:“我竟忘了,昨日京中来信,皇叔已诰封大哥为广陵王,不日便要南下,我这个兄弟,虽是与他无甚情谊,于理却合该修书相贺。此事不宜迟,你可愿稍待我片刻?我……”
“你去罢。”顾莫怀截断他话头。
说甚么“于情于理”、“事不宜迟”,他陆小王爷恣意妄为,何时在乎过旁人颜面?此时急于脱身,倒是用作托辞宣之于口了。
陆仲殊得了准许,自然当即告别离去。
顾莫怀将人送出门外,阖上院门,余光却瞥见一样物什躺在脚边,再定睛去看,竟是一封薄信。想来便是那封“京中来信”,将才陆仲殊脚下匆忙,便不慎遗落。
他弯身拾起,却见其上赫然是四个大字,笔触稚嫩,着墨不匀,但十分工整――“父王安启”。
顾莫怀心头一跳,原本将要出口的呼唤便止于齿间。
他轻抬手,指尖微颤,缓缓抚上纸面。
他的寄奴,离开时分明不盈尺长,如今已能写得一手好字了……
眼前仿佛平地起了一座高楼,粉雕玉琢的稚子提笔坐于窗下,微皱起小小的眉头,郑重其事地在纸上落墨。
那是他的寄奴。
鼻间蓦地泛起一阵酸涩,顾莫怀轻捻信封,鬼使神差地抿紧了唇,径直向内室而去。
“世子家事我无意窥探。”他如是想,“我不过是,想看看吾儿的字……只一眼。一眼之后,我便原样归还。”
带上屋门,阖紧窗扇,顾莫怀于桌边落座,深吸一口气,轻轻抽出内里的纸。
“儿涣川敬禀,敬请父王福安。……”
他逐字逐句在心中默读,几乎落下泪来。
书中措辞稚嫩,字里行间俱是对父王的思念,间或陈上府中杂事,大至“伯父受诰广陵王”,小至“昨日兄贻赠蹴鞠”。
顾莫怀先还百感交集,啼笑皆非,读至末尾,却渐渐觉出一丝蹊跷。
寄奴道:“……苦寒之病,业已肃清,叩请父亲大人专自珍重,定服汤方,勿儿为念。”
顷刻间,顾莫怀浑身的热度褪尽了,一时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