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青山(四)
不辞青山(四)
温乐衍被带进宫时,大夜弥天,风雨欲来。
他带着那对假兵符意图混出城,故意露出马脚,被官兵当场抓获。
人经身后推搡,重重摔在阴冷的长殿中。
“一群莽夫。”他咬牙痛呼,艰难从地上爬起,伸手拍落身上的灰尘。
未等他擡眼,一道银亮的剑光劈开冷风直指胸前,若再近那么几寸,便要穿透胸膛,只刺心房。
傅长璟再难对他客气,将怒火咬碎在唇齿间,“早知你这人狡诈圆滑,你差一点便坏了我的好事。”
温乐衍眼下惜命,可不敢去硬碰身前的刀剑,与他冷眼对峙。
当即撩开衣袍,席地而坐,两手垂在膝头,“可惜,终究还是败在你手上。如今兵符在你囊中,我身无长物,已然是江郎才尽了。t”
傅长璟早已命人将从他手中夺来的一对兵符收好,眸光一转,疑虑不消,“裴谙棠呢?”
温乐衍偏首,“不知,我与他恩断义绝,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我再问你一遍。”森然阴诡之声再次环绕耳畔,“裴谙棠呢?”
无数狠厉化为暴怒一脚,直踹他胸前,力道之大,连骨肉相撞的沉闷声都清晰在耳。
温乐衍侧倒在地,钻心般的疼痛使他思绪混沌,天旋地转。
他喘息微弱,断断续续连不出一句音,竟猛然咳出一口血,眼底的深毅定如磐石,“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傅长璟举剑步步靠近:“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腥甜上涌,白齿染为血红,温乐衍揶揄道:“你如今已然疯魔痴癫,你还有谁不敢杀的?你不如趁早动手,否则,我即便茍延残喘于世,也绝不会屈服你。”
傅长璟厉眸闪动:“裴谙棠在哪?”
温乐衍眼瞳逐渐涣散,嘴唇苍白如纸:“我拿到兵符后一直在想法子出城。至于裴谙棠,我顾不上,也与我无关。你认为是我放走他的?他手中无一兵一卒,我为何要放走他,放他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吗?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为何要做这种冒险又不讨好之事?”
说到最后,他蜷缩在一处,止不住浑身颤抖,闭拢的牙关间不断渗出血来。
傅长璟神色微动,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裴谙棠是何如出宫的已然不重要,他一介文官,手中无兵马,只凭他单枪匹马如何能力挽狂澜,就算混出燕京到了同州也是束手无策,只是换个地方等死罢了。
他将配剑收回鞘中,转身走出殿外,冷声吩咐,“给他找个御医来,不准任何人探视,若不见了人,本王唯你们是问。”
温乐衍起不来身,剧痛化为一双无形手掌禁锢住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骨肉。
直到听见脚步践踏雨水,渐行渐远,才放心地阖上了眼。
他这几年顺风顺水,孤高傲然,竟也会有一日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居然先受了这般多的痛楚与拳脚。
裴谙棠啊裴谙棠,你欠我的,往后都还不清。
你可要快点走,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莫要枉费我费尽心思替你掩护。
七日后,同州城的医馆内病患少了大半,不再有染病的百姓席地而卧,叫苦不叠。
经随行御医与同州各大夫商议,又开了一剂新方,新方比起旧房多调配了几味药,效果自然也比旧方见效。虽仍不可彻底根治,药到病除,但多数健硕的年轻人服用此药后,三五日过后则大有好转,可归家静养。
“雪儿妹妹,这页画的是什么药草啊?”
江潇潇这几日在医馆后院煎药,闲暇之时常常随手拿过一本医书翻看,虽不认得上面这些药草,但荀婧雪浅懂几分,她便会凑过去问她。
荀婧雪放下蒲扇,顺着她所指之处看了一眼,“此草、名为王不留行,入药可、可活血化瘀,清热散毒,亦能、亦能缓解血气不畅引起的腹痛。”
“噢。”江潇潇边听边点头。
荀婧雪突然凑近,在她耳畔低语,“姐姐、姐姐每月来月信时,可会、可会腹胀坠痛?”
“我还好,不曾腹痛。”江潇潇像是想到什么,忙问道,“此药可治女子月信疼痛吗?”
“嗯。”荀婧雪赧然垂首,轻别耳廓的发丝,“我、我从前来月信时常常疼痛难耐,夫君、夫君便为我配了、配了一味药调理,里面、里面就有王不留行,如今、如今已调理过来、再也再也不疼了。”
江潇潇眸光顿亮:“我的朋友来月信时偶尔会疼痛,此药既见效,可否卖我几剂?”
“不用买。”荀婧雪微微摇头,“等、等出了城,我、我拿于你。”
药草在炉中沸腾,药香沁散满院,闻着令人生出安心。
江潇潇伸出通红的掌心靠近火炉取暖,“倪大夫于朝廷与百姓有功,等此间风波平定,陛下定会嘉奖赏赐。”
荀婧雪兀自沉默,擡头道:“夫君、夫君与我说了,他是、他是医者,自当悬壶济世,无需盛名与赏赐,只想踏实行医救人。况且、况且我也、我也想一直生活在同州、此生、此生都不想、不想回燕京了。”
那个她长大的地方,未曾给她留下一丝美好的回忆,每每深夜想起,只有无尽的自卑与惶恐。
“嗯。”江潇潇温柔答她,“不想回便不回,无论在何处,心安最重要。”
荀婧雪思虑很久,终于微弱试探:“等到你们回燕京时,可否、可否请姐姐帮我捎上一样东西,将它、将它交给我在燕京的一位故人。”
几个月前,她离京之时,渡口寒冷的江风摧人肌骨,一件氅衣覆在她身上,替她阻挡凛冽寒风,让她未被惊恐无措堵住去路。
哪怕她如今已知道一切的真相,她也仍恨不上曾帮助过她的女子。
可她们之间,还是不再相见为好。
唯有托人交予故衫,还昔日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