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青山(三)
不辞青山(三)
宫阶淋漓,沾尽雨水,殿中的御医跪了一片。
傅长麟躺在榻上,面容虚白,神色恹恹,一道金帘将他的话音隔弱几分:“你们都出去罢,朕已然染疾,这脉号了又号也瞧不出什么来,便给朕用宫外百姓服用的方子罢。”
跪在前头的太医慌忙磕头:“陛下,陛下九五之尊,怎可用外头的杂方?”
傅长麟断断续续咳了几声,面色显然不悦,“外头的百姓都用得,朕为何用不得?如今已有许多百姓服药后开始好转,江玉,你说那是杂方,那你可能开出更好的方子来?”
“臣不敢。”江玉额间沁出一层汗,连磕了几个头后跪地不起。
“都出去罢,不必来为朕请脉了。”傅长麟不欲多言,脑海中的昏沉感使他紧闭双目。
“陛下……”一排御医纹丝不动。
“出去,统统退下。”
“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殿外再无急杂的脚步声,只剩冷雨洒落阶前的清冽之音,傅长麟终于抛却思绪,浑然睡了过去。
疾病中的睡梦渺茫无依,但却比清醒康健时安闲。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只觉身心轻盈,呼吸也格外绵长。
梦中有日光驱散严寒,夏意正浓,十里荷塘。他梦到了那年赏荷宴,正是他与阿妧相识之时。
荷花映日,清润圆正。小舟驶入荷塘,隐隐笙歌悠远清扬,女子伏在船檐,伸手拨弄碧水清波。
他正与阿霁比试划船,舟划入浅窄处,被团团高举的荷花挡住去路,他风火冒失地拨开一片荷花,天光如瀑般乍然透进,惊飞了成群白鹭。
荷花丛中的女子听到异响,提起裙角慌忙转身,发髻上一支碧玉簪清脆落入湖中。
女子蛾眉微蹙,面生红晕,满唐新荷也不及她的眉眼美上三分。
他心神猛然怔仲,欲语还休。竟擦着生汗的掌心二话不说便要跳入湖中为她捞簪子。
梦到此处骤然而止,他似乎听见现实中有人在轻唤他。
微微睁开眼,才觉日光已落,满殿烛火。
望见熟悉的容颜,他即刻坐起身:“阿妧,你怎么来了?”
“来喂你喝药。”沈期妧浅笑,端起玉碗中的汤药。
傅长麟此时虽虚弱无力,话语却生出几分强硬:“我自己来便好,阿妧,你走罢,我染病了,怕传染于你。”
“我不怕。”沈期妧口中堵着涩然,喑哑不堪,“你将宫人都驱赶走,那我便来照顾你,我什么都不怕,无论是什么,我们都能逢凶化吉。”
“阿妧。”傅长麟与她相靠而坐,缓慢道来,“我方才梦到,我在给你捞簪子。”
沈期妧噗嗤笑出声,“这么多年了,你也未曾找到我那支簪子。”
“等回燕京后,我命人将那方湖中的水引干,定然能找到。”
“你这么做,与那昏君何异?为了一支簪子劳民伤财,那我岂不成了妖后了?”
沈期妧含笑看着他,“我想你能成为让后世都记住的明君。”
“阿妧,到那时,后世也会记住你。”
沈期妧复杂点头:“但愿罢。”
此病昏沉嗜睡,傅长麟服完药后又阖眼睡去,沈期妧一直等他呼吸平缓,才唤宫人进来将药碗端出去。直到此刻,她的眼底才敢流露出无限慌乱。
她也怕,但她怕的不是自己可会被传染,而是他能否安然无恙、同州能否逢凶化吉、他们还能否回到燕京,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
巡防营的统领正在外请求面圣,沈期妧收敛心神,拭净眼睛的湿润。
“见。”
隔着一道厚重金纱,她的话音越显冷冽肃重。
宫人打开殿门,身着黑甲之人走了进来。
“臣同州巡防营统领路飞,参加陛下,参加娘娘。”
“路统领请起。”沈期妧答得不卑不亢,“陛下龙体欠安,路统领有事自可同本宫言明。”
路飞跪下叩首:“娘娘,城门口闹起来了,许多百姓欲强破城门而出。臣无能,巡防营已是压不住了。”
沈期妧心尖宛如扎上一根针,声音发颤却坚定,“你先去找沈将军,他会派兵同巡防营一同镇压百姓,切记不可伤人。谭副使——”
殿外恭候的宵阳司副使谭明怀立即躬身入殿。
“臣在t。”
沈期妧疾声吩咐:“你去找霍指挥使与谢世子,就说城门暴乱,让他们也即刻赶去镇压。”
“是。”
***
“陛下怎会突然染上疫症?”
在医馆听闻消息后,谢临意刻不容缓,即刻找到宵阳司指挥使霍昭。宵阳司寸步不离守在皇帝身旁,对于此事,他们应该再清楚不过。
霍昭顿默片刻,甫一厉声道:“回世子,此事属下已查清,是有染疾之人混入宫中,曾扮成陛下身边的内侍接触过陛下,才导致陛下染上此病。”
“人在哪?”谢临意眼底狠绝浮动,幽冷如寒光,“那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