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履以往(七)
素履以往(七)
“如今燕京与同州皆临大难,我们这些人尚能暂时无虞,可同州那边多拖一日便多险一分。”凌玉枝深切话音响彻不大的院子,沉凛带颤道,“我们的陛下,大晏的君王,此刻还身在同州。”
齐复自然听懂了她话中之意,只要一国之君在,乱臣贼子终归还是乱臣贼子。
燕京与同州两座皇城相比,旧都的安危远胜于新都。
可如今消息堵塞,天各一方,当务之急便是要开通城门。
齐复眼中映着她挺直的身影,答她:“当下唯一的办法便是开城门。”
凌玉枝再次躬身行礼:“对,但如今满京官员皆被傅长璟羁押幽禁,整座皇城动乱无章。因此民女才对大人说,您不可进宫,您留下来,可相助我们。”
齐复虽颔首认同,但却向她递去蕴藏不解之意的一眼,“姑娘平民之身,为何要插手朝堂之事?”
即便一朝改朝换代,天下百姓也仍在过他们的日子,他们不会太在意他们拜的君王到底是谁,在意的只是一日三餐,温饱冷暖,仅此而已。
可眼前这位女子,如今站在他面前筹谋献策,侃侃而谈,眼中如有挽起狂澜之势t,蓬勃汹涌,令人心神激荡。
“我是为了救我的夫君与我的朋友。”话到口边,凌玉枝竟说不出来欲挽大厦将倾的豪言。
或许人在极度焦灼与紧张下,不会忘的只有心中最重要的事。她做这些,是因为唯有家国安在,她所在乎之人与爱她之人才能无灾无难,平安如意。
“老夫知道了,姑娘请回罢。”齐复深深一怔后,话语沙哑。
庭中枯叶飞舞,正随风无声息地飘落脚边。
凌玉枝眸中的肃然化作霜刀,破阵般齐齐斩开前方的哀戚,一道青葱之影坚韧地生长在颓败的枯木中。
“多谢大人,民女告退。”
齐复目送她离去,眼中却结了一层浓霜。
他曾无数次地想过,等再过几年,便携妻乞骨还乡,不问世事,老了便葬于山水间。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过尽千帆后,他每病一回倒像是醒了一回。
这么多年,他过的窝囊庸碌,人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到这暮景残光之年,他忆起少时的壮志,忆起他那个倔强的学生,终于想再为往昔的人与事真正地活一次。
“老爷。”蔡氏握住他的手,紧依在他身旁,纵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
齐复看着妻子的鬓角都已生出了几丝银发,低哑道:“琴瑶,我们不回南州了。”
“好,好。”蔡氏落泪,“燕京千般好,我们留下。”
在此刻,每个人都不曾放弃燕京,每个人都在救这个曾见过满城灯火与盛世一梦的美人。
***
同州城,群鸦四散,阴霾重重,雨色万峰来。
倪承萧出身杏林世家,乃是同州城最有名的大夫。早在瘟疫蔓延之初,他便毅然入城,接连辗转城中各大医馆,救助各处染疫的百姓。
“倪大夫,天麻与马兜铃不够了。”
倪承萧一日滴水未进,看诊了方才最后送来的一位医患后已是额头冒汗,双眼发虚。
“郎君,用碗粥罢。”医馆的伙计跟随他许多年,不免暗暗担忧。
倪承萧摆摆手,看着因缺少两位药材迟迟下不了药炉的方子,心被拧成一团。
同州为防瘟疫蔓延,不得已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城。唯一能从外面进来的,也只有一些医者仁心的郎中。
昨日从城外运药材进来的一批人,今晨便已偶感不适,一诊已然染上瘟疫。
如今的同州几乎已是只进不出之态,若是外面的药堂唯恐染疫从而不再派人向城内运送药材,那城中这些人束手无策,便只有耗着等死了。
谢临意声染寒霜,指节唯剩冰凉,“这两味药,城中都已没有了吗?”
倪承萧淡白的嘴唇开合,虚弱摇头:“回世子,这两味药虽非根方,但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味,药效则事倍功半。草民昨日曾联系伙计从自家药堂内运送了两车进来,可昨夜病患暴增,两车药材全数用在了方子里,今日如何也不够了。”
是人都怕死,何况只是普通百姓。药堂剩下的伙计见昨日进城之人通通有去无回,今日定是相互推诿躲避,不肯派人进城了。
医馆内病患如山,哀呼遍及,体弱多病的妇孺一刻等不到药,生命便在流逝一分。
“救救我的孩子罢,救救我的孩子罢!”
“爹……爹你怎么了?”
声声哭泣与哽咽虽虚弱无力,但应和着雨声却振聋发聩。如一把把尖利的刀,扎得人心头鲜血淋漓。
谢临意握紧双拳,重重击向冰冷的桌面,擡头已是满目绝望与疲惫。他第一次这般受困无助,不知该怎么办。
“郎君。”伙计打探归来,满面义愤填膺之色,“城中的一些黑心药商,库房内藏着大量天麻与马兜铃,却满天擡价,一斤药材五百两。”
“岂有此理!”倪承萧因过度愠怒,面容覆上薄红。
“去给我查,究竟是哪些人在擡价出售药材。”谢临意话音凛冽浸骨,眼瞳幽黑深沉,“若他们依旧私藏谋利,论罪当斩。”
倪承萧平复心绪,沉定道:“世子,这些黑商不能未卜先知,早在瘟疫蔓延前便大量囤积这两味药材。是以就算将他们家中的药材全部翻出收上,也定然不会太多。当务之急,还是要靠从城外运送药材进来。”
谢临意点头,默然称是。
“此事我来想办法,倪大夫且歇息片刻罢。”
倪承萧堪堪用了几口晚膳,眼底浓重的忧色不减。
伙计奉上一盏药茶,低声询问:“郎君,可要给娘子去信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