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有路(三)
瑶台有路(三)
月影浮动,孤灯残照,枯叶随着雨水粘连在石阶前。
谢临意将自己关在房中,无人敢扰。
他们今日去收拣了老师的遗物。
老师留下的几架书册与诗文,他们各自收回珍藏。
他翻出箱子中一册蒙灰的书卷,拂袖轻轻拭去覆盖的尘埃,如执珍宝。这本游记,许是老师年轻时登临山川时所著。
他的目光向下游移,发觉游记底下压着一本他自己的课业,其间还有老师执笔所写的批注与释意。
那一年,他十四岁,正是张扬狂妄的年岁,笔下的文字自然也疏狂奔放,肆意挥毫。老师叫他收敛性子,戒骄戒躁,逐字逐句圈出他的言辞不妥之处。
他没想到,老师一直收着这本如今看起来令人贻笑大方之物。
原来,老师一直都记得。
他衣袍浮动,衣摆划出一道疾风,将烛台卷落在地。屋内最后一丝光亮也倏然熄灭。
黑暗还未全然笼下时,房门被人从外打开,带进来清冷的风与一丝光芒。
“谢临意,你在哪?”四下幽暗,江潇潇一时寻不到他,脚下还被绊了个踉跄。
书房宽敞,柜架桌案统统移位,地上灯影映出满地狼藉。屋内被颓靡之气深深填满。
“在这。”与黑夜融于一处的身影缓缓起身,声色沉痛沙哑。
江潇潇眸生锐痛t,看着他这副消沉之样,她几乎也日夜忧心难眠。她逐一点燃房中的烛台,明亮的光芒瞬间充盈满室,欲破窗而出。
“暗就点灯,点灯就会亮了。”
谢临意蓦然擡眸,冷散的眼中注入一丝温意。
“我知道你很难受,我们都是。”江潇潇将食盒放于杂乱的桌案上,“但是难受过后还是要站起来。用膳罢,是我做的,我要看着你吃完。”
她将菜肴盛出,示意他坐过来。
“吃罢。”
失去至亲之人的伤痛,她幼年时便体会过不止一次。她能理解他,知道他心中的所有悲鸣。可有些痛楚适合藏于心底,时刻带着它一往无前。
就如她失去双亲,哭过之后仍要好好活着,因为挂念她的人无论身在何处,都希望她好好生活。
“六岁那年我爹走了,几年后,我娘又走了,那时候我一个人,孤苦辗转差点死在一场大病中。可我熬过了那段时日,站起来好好地活了下去。再过了几年,我便遇到了你,我爹娘一定很开心。”她眼眶中晶莹泛动,深藏于其间的汹涌呼之欲出,“他们一定非常开心。”
“我也会让你一辈子都开心的。”谢临意胸膛震动,心中再次被重物一击,真切地凝望着她。
“好啊。”江潇潇用指尖点拭眼尾,“你要让我开心,那你眼下便先做一件让我放心之事,先用膳。”
谢临意吃着温热的饭食,口中苦涩蔓延到舌根,虽味同嚼蜡,但还是把饭菜吃完。
“第二件事,把你的书房收整好,不准再坐地上。”
谢临意点头:“立刻就收。”
“七日后的同州之行,我与你一同去。”江潇潇将落至脚边的书捡起,摞成整齐一叠。
上次他以打趣之意相邀她同行,而她并未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而这次,她主动开口。她想陪在他身边,这段时日,让他不再一味深陷过去的伤痛中。
此次随驾同州,声势浩大,仗仪壮阔,京中留下的唯有各部堂官寥寥数人。
熙王身体有恙,虚弱难起,仍卧病在床,熙王妃身怀有孕,自然经不住长途奔波,夫妇二人照旧留守京都。
瑞王常王一早便入宫向皇帝请罪,称自己年迈沉疴,不堪车马颠倒,义正言辞请皇帝降罪。
傅长麟哪能真正处置了这些皇叔,惹人非议。加之他仍沉于程绍礼之死的悲郁中,无心他事。若非国律,他本是想将祭拜大典延迟到来年。
可朝中有官员频频上奏,以祖宗礼法不能违背为由,提议祭拜大典一律照旧。
傅长麟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决定年关前往同州,毕竟走完这一趟,来年还有来年的事。
面对瑞王常王的委婉请辞,他欣然应下,留他们在京安养,左右这二人折腾不动,他也无心理会,任他们如何。
这天清晨,燕京城车马动荡,皇城空了一半。来往百姓见御驾圣容,纷纷跪下齐呼,遥遥相送。
城墙之上,有两人执手相依,视线落在马蹄卷起的飞扬尘沙之间。满城烟雨,冬寒未散,辉煌的御驾仗仪远去,被连绵山形所遮,人影渐渐化为虚影。
“回去罢阿枝,太冷了。”
裴谙棠望着凌玉枝绯红的侧脸,欲拉过她的手走下城楼。
凌玉枝却不急着移步,目光仍眺向远方,问他,“他们这一去,何时回来?”
裴谙棠声色平淡:“来去半月有余,待圣驾归京之时,京中上下已然在装点除夕了。”
“还有一个月呢,就要过年了。”凌玉枝收回余光,与他一道向前,台阶湿滑,搭上他的手走一步一步走的稳重,“今年,我能陪你一同过年了。”
这将是他们共同过的第一个年。
***
院中雨水淋漓,花瓣在水缸中飘转沉落。
温迎扶着额鬓,接过婢女递上来的锦帕擦拭嘴角,示意下人将桌上的菜肴尽数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