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有路(二)
瑶台有路(二)
元嘉五年,暮冬,十二月初三。
疾风暴雨犹如银河倒泄,这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哪怕千里之外已冰雪消融,可遥不可及的春晖却不知藏在多少个凄凄风雨后。雨滴劈头盖脸砸下来,一切生息都逃不出这场浩大的雨声。
不大的刑场挤满了人,除了游走的百姓之外,还有一应脱冠身着素服的官员。
一行十几人,虽鬓发苍苍,但身骨挺直,迎风而立。
今日,他们来送故人最后一程。
程绍礼囚服残破,跪于刑台之上。耳畔沸反盈天,他的背脊挺直如松。松柏不惧凌寒,不同流俗,举世独立,哪怕挖其根骨,折其木叶,将其躯干置身于颓败朽木中,也照样峻峭高直,霜气横秋。
他眼中如点炬火,连天风雨浇不熄,气焰疯长,要烧尽灰暗的天幕苍穹。
他、裴景深、褚穆阳、赵远山……他们这些人一个个走了,也意味着前朝蔓延至今的长夜即将落幕。
此间是新朝,该万象更新。
他们这些人,该归于夜幕之中。
走罢,黎明快要来了。
回望这座深重皇城,看见的唯有几十年的人事交叠,宦海沉浮。他鬓影湿重,热泪融入冰冷的急雨中。
独自仰头呢喃,任雨点碾压过面目,“正玉啊,十三年了,如今我也要来见你了。你我放不下之人,如今都长大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他与故人,同样是背负污名死去。
眼中漾起恍惚时,忽而听见四方传来响亮之音。他举目四望,是昔日与他一样身守正道的同僚。他们单薄素衣,坚毅立于雨下。
“云延,你今日是为大晏江山而死。往后只要我等在一日,必定承你之心,以身许国,护庙堂清明。心存死志,不死便不熄。”
话音渐遏遥天,如雷贯耳,似要将阴霾天地震出一道裂痕,击溃连绵大雨。
程绍礼闭目颔首,一颗心总算能安稳。
有这些人在,大晏不日定有盛世。
他高呼回应:“回去罢,我们这些人,终有重逢之时啊。”
故人、老友、学生,待到来世再共举杯盏,奉来清酒以祝盛世山河。
今日行刑时辰比原定之时早了半刻,这也是程绍礼此局的最后一步,他不想让更多的人来送他。
终是一死,与其浩浩汤汤,不如孤身离去,不让活着的人伤怀空念。就像这世间,谁又不是孤身走一趟。
裴谙棠穿了一身轻便装束,纤白无尘,却被雨水打得湿重。他虽也习过武,但寻常不露山水,就像他房中有一把剑,已经有几年没用了。
而今日,他婆娑剑身,擦拭尽锃亮剑锋上蒙染的尘垢。将剑收回剑鞘中,隐于身侧的袖间,转身走入淋漓冷雨中。
凌玉枝转身的一刹那,便发觉书房中一直悬放的剑不见了,她四处寻找裴谙棠的身影无果。只见院门虚掩,透过缝隙可见连天雨幕。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坠入寒渊,她几乎是朝刑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千丝万缕冰冷刺骨的细针扎在身躯之上,月白的衣摆被雨水浸湿,脚下溅起纷扬的水花,她却不敢放慢一丝脚步。
待终于追上他的背影,她用尽生平之力t对抗震天盖地的雨声,把话语传到前人耳中。
“裴谙棠,你要做什么?”
那道疾行的背影通身散发着凛然,清冷到能驱散开天地间的所有,只想一往无前,去他想去之处。
唯有听到凌玉枝的声音,才能使之停留。
凌玉枝奋力追上他,话语在风雨中更为吃力,“你把剑放下,把剑放下好吗?”
她知道他很痛,痛彻心扉,剜人骨肉。痛到连他这般清醒沉着之人都要执剑去对抗这暗天暗地。
她伸手抚上冰冷的剑柄,尝试与他的千钧之力拉扯。
“你冷静点,把剑给我。”
裴谙棠摇头,坚毅中带着几分讷然:“阿枝,我不能,我要去救老师。”
凌玉枝手中之力仍在与他抗衡,眸中热红弥漫,频频向他摇头,“不可以,剑一出鞘,你便是乱臣贼子。我陪你去,我们去送老师最后一程,但你答应我,把剑交给我,我替你保管。”
“给我。”
雨如囚笼,将两人困在其间,
此刻,两人衣衫尽湿,皆在苦苦挣脱樊笼。
“裴谙棠,给我。”她沾染雨水的声色汹涌起伏,溢出一汪湍急的讯流。
裴谙棠思绪逐渐回笼,指尖微微松动时,剑已到了她怀中。
凌玉枝死死环住剑身,冰凉剑鞘顺着湿透的衣襟紧贴着她的肌肤。在昏天暗地的雨帘中,有一位女子抱着一把剑。
这一抱,便如抱住了整个世间。
“走罢,我们去送送老师。”
裴谙棠失魂的躯体在被雨推着走,一路走到人声鼎沸之处。
几里之外,除了雨声,还有哭声。
百姓渐渐转身离去,人流顿时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