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负雪(一)
苍山负雪(一)
海云尔此话一出,震惊四座。
这次使臣进贡，大晏朝臣心中皆有数，邑人狡诈,还不知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
人人自是等着看今晚宴席之上海云尔的答复与举止,却没曾想此人如此沉得住气，非但表现得从容淡定，还令人瞧不出一丝端倪。
这便如张庭英所言，局势之下，虽知晓对方心怀鬼胎，但无凭无据，绝不可轻易挑起表面这潭平静的湖水。
“盯着使团队伍的人怎么说？”裴谙棠神色恢复冷静,身躯微靠向左边的谢临意。
“全都在那呢。”谢临意擡眸扫去,“从邑国入京的百余人人马，如今全在宴席之上,无一人缺席，就连他们的马都系在城郊草场供人喂养看护。那边的人都在盯着，并无一丝不妥之处。”
裴谙棠嗓音沉涩,“倘若今夜一切无事，那便只能派人送他们回到邑国境内了。”
眼下不生事,就怕他们在路上不老实,唯有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回到邑国,手再也伸不到大晏的国土上方可安心。
果然,宴席散去,一切如常。
海云尔等余下的邑国来使，一一向大晏天子拜礼退下。
傅长麟虚虚点头,以天寒难行，山路湿滑为由,要派亲卫护送他们离京。
海云尔依旧谦逊应下，并无丝毫相拒之意。
“这不正常。”温乐衍扫过眼前碍眼的杯杯盏盏，神思凝结，“他携使团来我大晏进贡，我们提出要派人相送他们返回，寻常来说，海云尔应要先推脱一番。可他方才一口应下，跪谢天恩，像是一早便知道我们要试探他，为了打消我们的疑虑。”
一个人为何会提前猜到旁人会试探自己，自是心中藏着事。
这么说来，海云尔这些人，进京定然是另有目的。
丝竹寸断，夜深露重，陪席官员陆续离席出宫。
外国使者来使，皆由鸿胪寺安排驿馆。海云尔带着一帮邑国臣子在宫人的牵引下借着月色离宫，这些人喝的酩酊大醉，时不时说出几句邑国语言。
小宦官抓耳挠腮，如何也听不懂，只得笑脸将海云尔请入宫门外一早备好的马车内。
“跟着他们。”裴谙棠加快脚步，提着灯逆风而行，一丝火焰被风吹得凌乱舞动。
海云尔只要一日未离京，对于他们而言，便一日是祸患。故而此人在燕京的这一夜，格外重要，需得牢牢看死他们。
***
不贰阁是一家三层酒楼，来往的客人也都是些财大气粗的达官贵人。
梁延春即将调任大理寺，今夜邀请了些在明开府的同僚旧友，在不贰阁摆了一桌席面。
他本也邀请了裴谙棠与谢临意，可二人为了盯着邑国使臣，因公事未赴他的约。
今夜来的一桌都是明开府的官员，皆是与梁延春相熟之人。
“唉，我也不知还要在这个位置熬上几年？”白衣男子烂醉如泥，面色通红，打了个酒嗝后爬在桌上独自神伤。
对面之人冷不丁调侃：“延春一腔正气，舍生忘死，他升官是凭自己得来的。你？你好吃懒做，贪生怕死，便是混一辈子也难升官。”
“去去去……你不也一样？”
梁延春为昔日众位同僚斟酒，口中劝慰：“诸位都是有才干之人，高升也指日可待。我能有今日，全仰仗诸位照拂。”
他知晓在座的多数人是看在他老师的面子上才待他谦和客套，这点不可否认。但他也想日后能凭借自己，让旁人多高看他一眼。
“何须客气。”那人拍着梁延春的肩，早已醉得神色迷糊，“延春啊，你明日便要去大理寺上值了罢？”
“正是。”提到这，梁延春话语微颤，他满怀期待步入大理寺这方新衙门。
“好……日后可莫要忘了诸位兄t弟啊！”酒桌上左瘫右倒，七荤八素。
梁延春却未感到一丝醉意，内心深处强烈的激动盖过了烈酒。夜深时，酒菜已凉透，这些人大部分皆有家室，这个时辰各家的小厮都架了马车来不贰阁寻人。
他目送人陆续走光，直到桌上只剩他自己。他突然感到眼前虚浮，额穴麻痹，烈酒的后劲渐渐上涌，隐藏在骨缝中的孤寂感在此刻被放大。
这一桌佳肴，便如那年母亲为庆贺他高中时所做的一样。
眼底突然泛起湿润，那丝温热经冷风一吹化为寒凉，从眼尾蔓延至面庞各处，酒壶中的酒水未尽，全洒在他衣袍之上。
此时，不贰阁的另一间房中，窗棂大开。
一人借着浓重夜色，从窗口迅捷地翻跃进来。
一早便在房中等候之人并未被异响惊动，二指撚着杯口，许久，目光才悠悠投视到进来之人身上。
“海将军，驿馆外明里暗里皆是眼线，我不禁好奇，你是如何插翅逃出来的？”
海云尔揭开黑纱，露出一张粗狂冷肃的脸，与方才宴席上的脸判若两人。
褚穆阳顿时一惊，眼前此人分明就不是宴席间的那个人。
海云尔略过他惊奇的神色，随意敞开双腿坐下，笑道：“我根本就未曾到过宫中，早在半路上我便寻人与我交换，让他代替我成为邑国使臣。在座上与你们的皇帝陛下虚与委蛇的，根本就不是我。况且我想要去哪，根本不需要插翅。”
身旁阴恻恻之音响起：“海将军足智多谋，英勇无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海云尔伸手接过对面递来的酒盏，凝视着瓷杯中清冽的酒水，突然放下，轻蔑一笑：“你们中原人软弱无能，喝口酒还要倒来倒去，我可用不惯你们这些繁琐之物，在我们草原，都是大口吃肉喝酒。”
“海将军不拘小节，褚某佩服。”
褚穆阳尴尬放下酒壶，口中夸耀，内心却恶嫌万分。
海云尔此人狂野鲁莽，他兄长阿史毕在位时，他不过是个躲在背后畏手畏脚的窝囊废。一个靠女人上位的武夫，也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夜郎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