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负雪(二)
苍山负雪(二)
第二日清晨,阑风长雨。
天刚蒙蒙亮,使臣海云尔便率浩浩汤汤一队人马离开燕京城门,原路返回邑国。
密雨遮蔽,马蹄声远去,燕京又恢复往日的宁静。
可到了上值的时辰,却唯独不见梁延春的人影。
大理寺众人只当他第一日上值还不习惯,于是乎并未大张旗鼓寻人。可一直等到晌午还不见人来,谢临意这才觉得怪异,即刻停了手头的事务去寻人。
梁延春清正奉公,绝非好逸恶劳之人,今日又未曾告假,怎会刻意耽误上值的时辰。
他先派人去明开府与梁延春的住处寻人,可衙役回报无果。
他转而又亲自到梁延春的老师齐复家中询问,齐复的妻子蔡氏说他这两日并未来过府上,若不在衙门与住处,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大理寺的衙役只能找到平日里与他有些交情的好友,却也得以告知不知他的下落。
一直到天暗下来,也未曾寻到他的一丝踪迹。
齐复也心急如焚,派出官差满大街寻人。
街巷、皇城、渡口、加之各处梁延春曾出入的书馆店肆皆被翻了个底朝天,通通无功而返。
燕京城内竟有官员无故失踪,实在令人骇然震惊。
“他昨夜与你们在不贰阁吃酒?”下值后,裴谙棠匆匆自都察院赶来大理寺,寻找梁延春的下落。
雨丝盖地,枯枝摇曳,不见光影。
“正是。”昨夜与梁延春同桌吃酒几人皆被传来问话。
裴谙棠问:“他昨夜是何时走的?”
明开府一位姓董的书吏回应道:“这……下官不知,我们酒过三巡后醉得迷迷糊糊,只隐约记得家中派人来寻。我们几个皆是先他一步归家,至于他是何时走的,我们也不得而知了。”
裴谙棠眉头紧蹙,神色深沉。
他们正是因为发现梁延春一早未曾来上值,才察觉他失踪的,那他极有可能是更早前便失联了,只是今早才被众人发觉而已。
若是如此,那眼前几位明开府的书吏应是在梁延春失踪前最后一次见过他的人。
那几人离去后,留下梁延春一人,那时他独自在不贰阁。不贰阁是酒楼,一贯客流来往成群,生生大活人不可能在酒楼内无缘无故遇事,平白失踪。
那便可能是他在归家途中或是在家中发生了何事。
裴谙棠满目忧色呼之欲出,“昨日在宴席上,可有发生过什么事?或者见到过其他什么人?”
众人纷纷回想,皆是摇首否决,只道一切稀松平常。
齐复年纪大了,双鬓染上花白,浓沉夜色将他的背脊压得弯驼。他披着寒衣时而踱步时而顿足,忽然猛咳几声,郁结的忧虑堵在心头,如何也挥散不去。
“天色已晚,齐大人先回府等消息罢。”裴谙棠只能稍加劝慰,“有了延春的消息,我会派人去府上通传。”
齐复连连摆手,面容片刻之间便显得苍老许多,眼底融进混浊,“我不及你老师年高德劭,门下桃李众多。我一生庸碌,唯有他这一个出色的学生,他父母早逝,我一生无子,早已把他当作我的儿子。他虽性子拗峭,一腔孤勇,但他时刻都敬重我这个老师,做任何事之前,哪怕被我痛斥几句,他也不会一句也不告知我,便放手独自去做。如今他未留下一句言语便不知踪迹,你叫我如何放心?你知道吗,我这心中惴惴难安,难静一刻。”
裴谙棠喉间忽涌上一片哑涩,不知言何,却能感同身受。
齐复待延春,一如他的老师待他。
他还记得刚来明开府时,梁延春揽过定阳侯世子的案子,却被齐复当场怒斥不知天高地厚。
那时,他可以看出,齐复是不想让他卷入朝廷纷争。
他清白皎洁如一张纸,与其擦拭污浊让自身毁碎,不如就这样纯然自在过一生,至少自在安康,无灾无难。
每个人心中的道都不同,于齐复而言,他只想看自己的学生平安,这就够了。
“我知道。”裴谙棠沉缓道,“延春也是我的好友,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深冬雨夜,燕京街巷火光闪闪,人影交错。
各处府衙的官差蓑衣加身,举着火把走街串巷寻人。脚步溅起的雨水声清亮纷杂,急促有声。
“裴谙棠!”
裴谙棠衣衫尽湿,听到身后熟悉的一声话语,握着伞骨的指节突然攥紧几分。
凌玉枝站在伞下手提一盏灯,身披雾白梅纹氅衣,衣领边一圈雪白绒毛托着她微红的脸颊,显得清冷又灵动。
“阿枝,你怎么来了?”裴谙棠让身后的人先走,自己则逆着人流走到她身旁。
他拉着她走到一处幽暗的屋檐下,斜倾而下的雨丝得以暂时抵挡。
两双明亮熠熠的眼眸将周遭的黑暗湮没下几分。
一阶之遥的天地间雨声急厉,一排排火光穿透风雨,于眼中若隐若现。
“我不见你回来,看到城中起了异动,很担心。”
凌玉枝望着火光,听着雨声,便觉得一股熟悉的恐惧感盘旋心头,她甚至话语断续,不敢高声,只细细试探问,“你们在找谁?”
裴谙棠紧视她的双眸:“在找延春。”
“他……他怎么了?”凌玉枝顿声,还是问完了这句话。
裴谙棠缄默片刻,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柔和:“我们会找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