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距离上次来平福镇已经过去了两百年。
平福镇的翻天覆地,也是意料之中。
旧的集市充斥着人们伤痛的记忆,如今已经被弃为了荒屋。通向榆丁庙的林子被砍伐出一片广阔的平地,人们渐渐都移居此处,也在这里重建了新集市。
夜已深了,秋风之中几家酒楼亮着灯,远远地点在夜雾之中,似鬼火忽隐忽现,扑朔迷离地照着这条古老的道,不知是通往阴世还是阳世。
人在此处的心境不同,所以灯火虽惨淡,却好似也比离开前的热闹。
两人在夜雾中走着,雾重沾衣。
这街道终究已经陌生了,一株花隔个几日不来便变了模样,人间隔个几年,更物是人非。
从稀落的灯火走至冷清处,四周黑漆漆,只有犬吠和鸟的呢喃。
路过一座宅子,忽听见极不寻常的“砰”的一声,两人不由得看去,原来是不远处有人从宅子的墙头跳了下来,墙外还有一人,把那跳墙的人活活接住了。
“小心点。”墙外的男子道。
从天而降的少女嬉笑:“你不是接着?”
两人亲密依靠着,又在彼此的耳边说了什么,都偷偷地笑。
忽然,女子看见了伏江和沈长策,惊道:“那是谁?”
男子也慌张起来:“不认识,我们快走!”
两人借着黑暗,落荒而逃,远远地还传来女子的声音:“糟了糟了,我爹娘要是知道・・・・・・”
接着男子像是说出了一些抚慰的话语,却实在听不清了。
伏江望着那两人,只道:“那男子是妖。”
沈长策也道:“是只莲花妖。”
如今沈长策也能分辨出谁是妖谁是仙,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伏江又怀念道:“淑莲也投胎转世了吧,这辈子不知做人了么?妖总是比人勇敢一些,只管眼前爱的,不管今后好不好。”
沈长策望向那一男一女消失的道路:“人只想做情绪和欲望的井底之蛙,因为人是活在现在,而不是未来。这就是我们这些朝生暮死之物的想法。”
伏江又轻声笑了:“沈长策,你想说什么?你怎么也学会绕弯子了?”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就算是存在了两百年,竭尽所有的感知,可能也无法体会你痛苦的一半。但你对人的了解,也同样不及一半。”沈长策凝视他道,“这次不要擅自离开,让我陪你解脱。”
伏江一愣,原来他是察觉了。
他听沈长策轻叹一声,自己的手又被他紧紧抓在手中。伏江下意识想要挣动,他不该再让此人逗留身边。可抬眼一看,沈长策望着自己,眼神却如此寂寥。
伏江心中一憾,却只能移开目光。他最终却还是不得不跟着他走。
路越走越熟悉,破败的记忆和破败的房屋重合,伏江望着路两旁,也不知那座屋子还在吗?
可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
它在那里,不过能让遥远的念想得到一点满足,可这点满足的存在不过是一瞬间,就算是喜悦也稍纵即逝,接着又是无尽的惆怅。光是为了一瞬间的喜悦,便要祈求那个空心的巨石在废弃中呆到天荒地老,实在天真不厚道。
这屋子也该从漫长的岁月里解脱了,新的生机会将它取而代之。
屋子还在。
两百年风吹日晒,即使屹立不倒,远远看着也似老朽的枯木,没有生气地苦苦支撑。
可他却亮着灯,点亮了跋山涉水之人的双眸。
门前一人抱胸,金眸红发,等候已久。三个跋山涉水的人,全都停在了此处。
伏江问他:“你在等谁?”
漱丹眼眸一抬:“等清晏。”
他又打量着伏江:“你不是说,你死了会有办法让清晏回来?”
原来沈长策原就是要在此处结束自己的。
伏江心中没有那日在天外天看他来时的绝望,但竟然也不觉得快活。他抬眼看向沈长策,好似知道那股缭绕心头的愁来自何处。
沈长策没有看漱丹一眼,只把木门推开,牵他进了屋中。伏江踏入那狭小的屋里,一时只觉得恍惚,好似回到了他被沈长策带入家中的那日。
屋内点着蜡烛,微弱的一点,便能照映整座陋室。
四处落满尘埃,目光细腻地触摸着地上的竹篮、木床、桌椅・・・・・・几经篡改的模糊记忆,一一变得深刻、清晰,就像是棵小树抽枝发芽,枝生叶,叶生枝,渐渐虬曲盘空,遮天蔽日。
沈长策手在空中一拨,好似掀起一阵温柔暗风。那风所轻抚的地方,尘埃褪去,蛛网剥落,焕然一新。
烛火摇曳乱窜。
他回头看向伏江,伏江被烛光所淹没,影子忽隐忽现地晃动。等光影的虚晃平静下来,他一头白发无暇站在沈长策面前。
他的眼睛凝视着沈长策,沈长策却也不惊讶,只又虔诚地拉住他的手,让他在床边坐下。他好似看不见伏江的变化,只道:“这屋中没什么可偷的,便也没少什么,旁边的屋子倒是有不少东西被拿去了。”
伏江只是盯着他的脸打量,烛火在他一双看不清情感的眼里摇曳。
两双眼睛凝望彼此,沈长策凑近伏江,轻吻他的唇,吻过又退后看他。在此之间,伏江依旧是那副冷淡的神色。
沈长策又问:“你还想吃饼吗?”
伏江的眼睛终于动了动,他低下头:“你给我的送行饭,就是几个面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