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林自南抬眼见是凯思,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凯思朝她走过来,她忽觉得不好意思,遂低眉去看那小孩儿,全幅感受也只收拢来,只觉满怀都是孩子的温软。看到凯思时,她又不可避免地忆起了所有的挣扎与愧疚,像是两只齿轮互相咬合,一只转动,不免要带动另外一只。
凯思上前抚摸小孩儿柔软的头发,又立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林自南伸出手去,握住凯思正往回拿的手。凯思不明她意思,却见她向自己望来的眼睛,两人对视,凯思总觉得她在隐忍着什么。半晌,她才开口问道:“你吃过饭么?要不尝尝这桂花糕?”
凯思道:“吃过了。”余光一瞥,见医生正拎着香槟瓶颈摇晃,遂低下头亲吻她的嘴唇,轻声道,“不打搅你们了,我和医生上阳台站会儿。”
晚风徐送,医生抬眼望天,见了月亮周边一圈彩晕,像一滴油沁在生宣上,不自觉地喃喃:“明儿无风便有雨。”他一面给自己倒酒,一面问凯思:“我瞧你挺喜欢小孩子的样子……要是你们有孩子了,不如认我作义父?”
凯思接过他递来的香槟,随意回了一句:“还没打算的事。”
医生惊讶:“你们没打算?”
凯思道:“我不清楚南是什么想法。”
“那你是什么想法?”
凯思思忖片刻,才缓缓开口:“我有点害怕,很犹豫。”
“生个孩子,又不是你生,有什么好怕的?”医生顺势在一边摆放的藤椅上坐下,摇摇头,道,“再说,我也不是没学过这方面,到时候你们有问题,找我就是。”
凯思沉默,过了会儿,道:“你记得我和你一起去医院里看过生产的妇人么?”他颇为难又赧然:“这还不够可怕的?”
医生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的笑了:“就因为这?”
“我担心南会出事。你也不是不清楚难产的可能性有多大。我总不能因为想要一个孩子,赔上我的妻子吧?“凯思握着酒杯,盯着金色酒水里浮动的气泡,“再说,南现在有想做的事情,我不希望打断她的努力。”
医生听了,将嘲笑憋在皮肉里,嘴上郑重教训道:“凯思,你是娶了个媳妇,不是收养了个女儿。”
凯思本来就纠结着子女的问题,此时正给医生戳中痛处,词句都斟酌,好不容易憋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却不料给医生这样一掺和,百无禁忌地揶揄,顿时着恼,上前一脚踹翻了医生的藤椅。医生手里的香槟在空中荡出一道晶亮金黄的弧线,又跌落,砸在医生的衬衫上,溅出一道湿漉漉的痕迹来。
陡然的巨响将林自南也惊动了,她怀里抱着小孩儿,不好行动,只得拗过头扬声问道:“没事儿罢?”
凯思和地上四脚朝天的医生异口同声答应她:“没事儿没事儿。”
待应付了林自南,医生狼狈地爬起来,扯着衬衫嚷嚷:“这件衬衫要不得了要不得了!今早上给泼了咖啡,现今又洒了香槟!”
凯思叹了口气,帮他扶起道:“我赔你一件就是。”
医生握着酒杯的手伸出食指,指着凯思鼻子,嚷道:“你小子不跟我说实话,给我说对了,你就踢我椅子!”
“你说对什么了?”
“一个正常男的,脑子没病的,都不会纠结自己女人生孩子的问题,反正孩子是多多益善。就你!什么毛病?你搞格致学的聪明劲用一半在这上头,就知道自己是多荒唐了!”医生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地叫道,“你别告诉我,你俩现在……”
凯思忙打断他:“够了!我知道了。”眼光却偏开,想往马赛克的窗户里越过去,看正在抱着别人家的小孩儿喂饭的林自南。忽然想到林自南可能还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凯思怔了怔,低首,像是承认罪行一样:“我知道了。情况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所以我现在也觉得有孩子也不错。”
医生翻了个白眼,道:“收起你们幻想的那一套。那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爱人的方式。”末了,总结一句,“给句准话吧――你们孩子会不会认我当义父?”
凯思失笑:“你别教坏孩子就成。”
直到月亮快升上中天了,小孩儿的母亲才重新叩响医生家的门。林自南牵着小孩儿的手,开了门,借着门上吊着的一盏电灯,见了正捋着旗袍上褶子的妇人。妇人和小孩儿一相见,小孩儿便挣开林自南的手,“哇”地一声哭出来,直朝妇人奔去。妇人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又是亲又是摸,嘴里一叠声唤着“心肝”“乖乖”。林自南冷眼瞧着,高高站在台阶上,问道:“太太,今儿的戏可好看?”
那妇人全无羞惭之色,急忙回道:“梅师傅的戏哪有不好看的?”言罢,才明白林自南话里的意思,她忙道谢:“今儿真是麻烦您了……您是?”
凯思同医生一起走过来。医生一见妇人,不禁怒火上涌:“好哇,今天带孩子的额外费用怎么算?”
妇人一见,顿时丧了脸:“全是我不好,邓医生,您看怎么算?”
医生没想到她这么配合,像一拳打出,结果打在了棉花上,立马没了气。但他仍想着要给妇人一些教训:“双倍药费和诊费!”
“没问题没问题,”妇人掏出一只绣花小囊,一面取银元,一面解释道,“我家这不是刚辞了姆妈么?还没找到新的,拙夫也是个大忙人,只得我自己带……”
待送走了妇人和小孩儿,林自南也挽着凯思的臂弯,朝医生道别。医生将银元尽数塞给林自南,林自南推脱也不得。临走时,医生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含糊地说了一句:“我是要当义父的。”便转身进屋,“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林自南攒眉,问凯思,医生是什么意思。凯思支吾两声,掂量片刻,觉得自己此刻没法冷静讲此事,索性低首去吻她,算是一个模糊的回答。
翌日又是周末。林自南正侍弄她的那盆兰花。她想起自己一时冲动,竟将滚烫的药汤浇进盆中,也不知会不会烫伤根叶,心中颇为担忧,大清早便蹲在廊上,拨弄兰草叶片,正反翻着查看。她寻思将兰花搬到有太阳晒的地儿去,虽然此时天是阴的,但林自南记得阳光照过的地方。她抱了花盆立起身,左右环视,忽见了门口两株梅树,叶片郁郁葱葱,层层交叠,心想,如今也是夏天了。不由自主的,她的目光仍落向梅树下那一小块坟起,寒意莫名又泛了全身。她想,她该某天将这地起了,掘出来,抛到外面去,像挤破脓疮,最好都抛干净了,眼不见心不烦。
凯思走出来,见她愣神的样子,不禁问她:“在想什么,南?”
林自南慌张地瞥了他一眼,连连摇头道:“没想什么,发呆而已。”
凯思走近她跟前,盯着她怀中的兰花,问道:“你还不曾告诉我,这棵兰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