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两讫
羌愚。
秦桑在等一个人。
肩膀被触碰,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如此近在咫尺,却连呼吸声都未曾察觉,若是这人起了杀念,自己怕是早已变成一具尸体了。
“秦桑。”
他镇定下来,扭头笑道,“决明宗诚不欺我。”
“嗯。”黑屠t望着寒夜中的荒原,平静地说道:“你恨我。”
他的声音如同五百年前一样冷漠,听不出任何情绪,秦桑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变了。
变得不那么绝望了。
虽然是以整个世间的哀鸿遍野为代价,能将这种人从浑浊的地狱中拖拽出来,梵玉上仙,当真是一个妙人。
若我也能拯救那个人就好了。
“秦桑。”
“嗯?”他回过神,轻笑一声,“我当然恨你,决明宗,但主人不恨你,我也只好忍着。不过…不碍事的,我有更迫切的责任要承担,没空仰仗这恨意苟活一辈子,但你也别指望我会忘了。”
他顿了片刻,看向黑屠,眼中的表情逐渐沉寂。
“知道人最怕什么吗?”
黑屠没有回答。
“迷惘啊…”秦桑自问自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决明宗迷惘过么?”
“嗯。”
“暴虐,能让你找到答案么?”
黑屠沉吟良久,突然迈开脚步,一边向前扎扎实实地走着,一边悠悠低语:“我杀过很多人,屠尽很多城,让苍生飞灰烟灭,我不惶恐,亦不悔愧,我只是空虚,无尽的空虚。我用数不尽的无辜生命填补,却仿佛深陷泥淖,变本加厉。我唯一感到满足的时刻,是对他交出那颗心的瞬间…”他突然驻足,仰望头顶的玄月,喃喃道:“也正是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消失,或许所有人,包括姜刈,包括我,也包括他,都能得到自由和解脱。”
他回眸,对秦桑露出一个短暂的释然笑容,“秦桑,如果你愿意,请转告姜刈,摆脱迷惘,唯有遇见值得珍惜之人,做值得珍惜之事,然,黑屠于他,并不值得。”
“决明宗…”
“莫跟来。”
他说罢转身,逐渐隐没在远方涌动的暗潮中。
曙光破晓,秦桑一直站在原地。
他其实到现在也分不清,害羌愚两次亡国的,究竟算是天灾,还是人祸。
本只为报答先王的救命之恩才誓死效忠姜氏后裔,一生无所欲求,谁知偏偏闯进来一个意外。意外之喜么?秦桑苦笑,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麻烦,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没日没夜地在耳边聒噪,还不辨是非,成天火急火燎地要为毁灭羌愚的仇人报仇。尽管他确实将那些乱臣贼子吓得噤若寒蝉,可也正是托他的福,被迫接手了一地烂摊子,忙到焚膏继晷不说,还要应付陪聊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不娶王后,戏弄朝臣,不理政务,一言不合就失踪,没几天又在别人最仓皇无措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跑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谢客。过不了多久,周而复始,整个朝堂都被他折腾得焦头烂额。
可秦桑也发现,这个劣根难驯的王,也许并不热衷杀戮。
改观发生在那一天。
常年的积劳竟让有灵根的身体也染上了寒症,他没有想到,一个桀骜到近乎猖狂的人,在自己的病榻之前,居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秦桑到现在都深刻记得他当时说的话,他说:“秦桑,你别死,你死了,就再也没有人对我好了。”
咒谁呢?一点小病,哪那么容易死?
除了啼笑皆非的揶揄之外,倒不怎么感动,只是奇怪自己,莫名滋生的那点心疼。
秦桑也是后来才得知,他每次失踪,都是那个人的忌日。
原来归根究底,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可怜虫而已。
姜刈可能是被吓着了,之后开始收敛心性,尝试当一个明君。他会亲手为他熬药,盯着他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再往他口中塞一块糖饴;会督促他休息,逼迫他一个书生强健体魄;还会抢过他手中的奏折,求他教他批阅…也是在这一点一滴小小的彼此依赖中,悄无声息,恍恍惚惚,神不知鬼不觉,该死地,心动了。
从此以后,秦桑的心里腾出了一大片空地留给他的小国君,可他不敢问更不敢痴心妄想,自己是否也在那个人心中,撬开了一丝狭窄的裂缝。
“秦桑!”
熟悉的呼唤声将他从回忆中惊醒,还未及反应,便当头挨了一拳,望着面前这个怒不可遏的人,秦桑抹了下嘴角,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主人。”
“混蛋!无耻!”姜刈扯起他的衣襟,照着他的脸又是两记重拳,“他好容易摆脱,好容易才拥有快乐,好容易…你怎么…怎么能…”
严丝合缝,没有我的位置。
秦桑感到悲哀,却突然笑出了声。
“我的王啊…”他抚上他带着孩子气的稚嫩面庞,他为这个爱哭鬼拭过无数次眼泪,钝刀子磨肉,越来越痛。
“全天下,你唯独对他狠不下心,那我呢?姜刈,我呢…”
“谁要听你说这些!”颤抖的手臂在空中被死死扣住,姜刈猛地一惊,放开秦桑,震惊地向那人看去,“连你也知道?”
白讥一手揽着虚脱昏迷的黑屠,另一手狠狠甩下他的手腕,“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知道。”
姜刈不解地摇晃着脑袋,嗓音因悲愤的颤抖而含混不清,“你尾随他来的?”
“是。”
“然后你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在里面受苦?!”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