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恃强凌弱,乃江州惯用之手段,他是强横霸道的惯犯。这些年来倚仗南江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他作了不少恶,但在同敌手过招之时,如此习性,怎么说也该丢掉。叶景川原以为他会舍弃叶鸯,回身同自己打斗,却未曾想过他竟跟只王八似的,死咬住叶鸯不放。
叶鸯显然也没料到江州会紧咬鱼钩,不舍诱饵,俊朗面容上霎时现出一丝错愕。不过,心间惊诧并未影响到他的脚步,他一旋身,足下踏着碎玉,直把江州往崖边引。无名山之地势,他比江州熟悉,那断崖陡峭,休说是人,飞鸟瞧见都要惧怕,更何况崖壁光滑,既无藤蔓又无岩石可攀附,任你武功再高强,直摔下去也是凶多吉少。
强劲的掌风把叶鸯整个儿笼罩在里面,他只能左闪右避,尽量不直接撞上江州的袭击。二十年来锻炼出的逃命本事,今时今日俱用在这里了,但愿他的腿脚,不辜负他的期望。
事到如今,叶鸯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开自己的玩笑。假如跟在江州背后的叶景川也跟他一样轻松,那便好了。
越过江州的影子,叶鸯同师父遥相对望,那双眼中的焦灼与担忧,他看得一清二楚,因江州而稍显冷硬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汪水。原来师父当真牵挂着他,见他身处险境,虽一言不发,行动却替其表明了心迹,就是瞧在师父如此担忧的份上,他也得争点儿气。
江州紧追着猎物,十指如勾,屡次抓挠过叶鸯衣袖。叶鸯瞧见那布料被扯得稀碎,不由吃惊。这双手,居然比甚么铜钩铁钩金钩银钩还要可怕,金银铜铁尚不能将人的衣裳划成这副模样,江州他究竟是如何做到?
……看来在这一双手上,江州是下足了功夫。
可惜他眼界太窄,常年为利奔忙,终是荒废了武艺,酒色财气,也慢慢掏空了他的身体。叶鸯能感觉得到,江州掩藏在锋锐表象之下的那具躯体正无可挽救地滑向衰败,对习武之人来讲,身体的衰弱,无疑是最大的悲哀。
他若肯静心,迟早会成为儿女双全、数代同堂的老人,尽享天伦之乐,他的绝学,也不至于荒废,更不至于无人可继承。
但他的心,不肯安静。
刹那间,叶鸯心中腾起难言情绪,说是惋惜,却又不像,说是可怜,也不够格。他只知道那情绪复杂到言语无法描述的程度,非要为它找个合适的形容词,那大约是“苍凉”。
距绝地愈发近了,叶鸯暗自提起一口气,准备自江州左侧脱逃。
只要江州再往前跨出一步,迎接他的将是粉身碎骨。
叶鸯准备好松懈,然而就在这时,叶景川身侧山路上忽跃出两个黑影,双兵齐出,堵死他前进的路,连出两剑,俱是杀招。
“师父!”叶鸯失声唤道,心神大乱。霎时间,他再顾不得甚么以身作饵,再顾不得甚么江州,一整颗心,皆牵挂在叶景川身上。侧身躲过朝自己拍来的一掌,尚未站稳,便踉跄着提剑去刺那突然出现的暗卫,可拦了一个还剩一个,那没能拦住的,将掌中兵器用力嵌入了血肉之躯。
瞬息万变。
棋差一招。
南江的暗卫,其“暗”不在于服饰,而在于高超的隐匿技巧。
武功可以不强,拳脚功夫可以差劲,但一定要会躲藏。
江礼擅长匿形潜影,正是从暗卫身上采取了一技之长,化为己用,但叶鸯从来没见过他使出这一招。
他们功亏一篑,断崖下未能出现江州的横尸。
江州收掌,负手仰天长笑。
大势已去,败局已定。
叶景川仍留了一条命在。
那名暗卫没能将兵器送入更深处,就先死在了叶鸯剑下。
叶鸯手臂一摆,长剑横扫,锐不可当。剑锋掠过处,身首分离,血如泉涌,触目惊心。
这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叶景川心中浮现出了所谓骄傲。
他这一生,只为叶鸯骄傲这一次。
叶鸯是他可怜的小鸟儿,是他心爱的情人,是他最得意的孩子。
“咳……”叶景川忽地笑了,将叶鸯拥入怀中,身形向后一撤,低声道,“可算来了,等得好苦。”
那条登山之路上,飞来三个人影,在那三人背后尚有数人,或身着南江暗卫服饰,或身着佳期如梦的华丽彩衣。
方鹭师徒日夜不停歇,跑死了不知多少匹马,总算赶到无名山。叶鸯回首,眸中写满惊诧。从巫山到无名山的这段路究竟有多远,他是知晓的,他早已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但未曾想,方师叔当真赶来救命,时间还卡得这样巧。
倪裳今日未曾盘发,长发在脑后高高扎成一束,有几分英姿飒爽之感。叶鸯望着她的背影,瞧见她衣袖上染的血迹,她先前不曾上山来,兴许是在山下被什么人绊住。南江到底有多少人,叶鸯不清楚,如今他想,他再也不需要搞清楚这问题了。倪裳既然能上山来,那便说明江州手下的人已不足为惧,他大可以放心。
心念电转之间,叶鸯想过许多,而到最后,一双眼不由自主地往师父身上飘,待到看清那处狰狞伤口,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都说不到伤心处,男儿不流泪,可叶鸯这二十年来流过许多次泪,几乎每一次都是对着叶景川。是叶景川专门勾起他的伤心事么?他擦擦眼睛,意图遏制那股湿意,它却不受阻碍,冲破樊笼。叶鸯想抱紧师父,却又不敢,过了这样久,师父居然又成了他不敢拥抱的人。
上一次不敢拥抱,是害怕自己心痛,此番亦然。
若是因着他的动作,使那伤口处的兵器扎得更深,他将用尽余生来悔恨。
“脸色那么难看作甚?天无绝人之路。”叶景川道,“扶我进书房里去――唔,在此之前,先把这玩意儿替我拔/出来,硬邦邦的,难受得很。”
“我……师父,我不敢……”叶鸯伸手,复又退缩,他果真一点儿长进也无,至今仍是个胆小怯懦的孩子。
师父会失望吗?
叶鸯忐忑不安,攥紧衣摆,说道:“我、我先扶您进屋……我喊倪裳姐来,好不好?”
这时,叶景川不再讲话,或许是有心无力,或许是默认他的做法。
叶鸯没敢多想,将他扶进书房,去开启密室机关。
余光瞥见他们二人离开,方鹭眉毛一拧,厉声喝道:“你跟进去!”
此语乃是对方璋所言,他对着倪裳,断不会用这般严厉口气。方璋一愣,眼中划过怒色,碍于旁人在场,不好发作。收了剑追进房中,恰好撞见密室大门洞开,叶鸯惊愕地望向他,他一时心烦,没好气道:“看什么看?你胆小如鼠,见点血就吓得不成人样,还得老子来帮忙。”
“……”叶鸯被他这话呛住,半晌没能开口。他说别人胆小,可他从未想过,若有朝一日自己处于此般境地,又当如何去做。
旁观方璋从叶景川身上拔出那带血的兵器,叶鸯心痛如绞,眼前阵阵发黑,倒好似那短兵非是嵌在师父胸口,而是扎在他心尖,拔出的那一瞬,血淋淋地挖下肉来。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兀自难过半晌,又想起密室入口还开着,只得强作镇定,搀起师父,缓缓步入密室,背靠那水晶棺坐下。方璋亦跟了进来,但不曾张口讲话,密室的门就那样敞开着,室内三人就这样沉默着,静静地听外面打斗声响。
方师叔与倪裳姐联手,就算杀不了江州,也定能将其赶下无名山去。想到这层,叶鸯便要起身,关闭密室入口。然而,他刚刚站起来,手腕上突然一紧,垂眸望去,师父握住他的手腕,对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师父不让他关门,他只好坐回去,但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心里又觉得难受。叶鸯眼中掠过迷茫之色,呆呆地瞧着师父,过了一会儿,转头去看方璋。方璋却没有将视线放在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身上,他在发呆,他心里也藏了事情,有话却难脱口的,何止是叶景川与叶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