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叶鸯同方璋步出书房时,江州已在暗卫的拼死保护下逃之夭夭,无名山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皆身着暗卫服饰。不用多看也知道,南江经此一战,必定大伤元气,那些暗卫做的非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在杀人这一方面,他们经验不足,比不上佳期如梦的人来得狠厉。
娇俏的姑娘们不懂得何为“放人一马”,她们只晓得对待敌人要赶尽杀绝。倪裳未曾制止她们,任由她们追杀南江众人去了,她知道江州逃得快,姑娘们多半是追不上的,追不上了,还要回来。
有几名喜静不喜动的女孩,未曾与姐妹一同前往追击,叶鸯瞧见她们正拖曳着地上的死尸,一具一具往断崖下丢。那边断崖下有什么?叶鸯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但那里终归不会有人家,并无出现“天降凶尸”一类奇闻怪谈的可能,她们挑在此地毁尸灭迹,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师父呢?!景川呢?!”倪裳急红了眼,见他们出来,提起裙子就要冲入书房。叶鸯的笑还挂在脸上,伸手将她拦住,低声道:“方师叔带他从另一边走了,他受伤略重,须得静养,接下来不能与我们同路。”
“已经走了?”倪裳不敢置信,她总觉得叶景川不该走得这样快,难道他当真伤势严重,非得即刻去僻静之地休养不可?
想起他胸前那把短刀,倪裳打了个寒颤。
倒也不是不可能……
有方鹭在,一定没有错。倪裳反复深呼吸几回,咚咚乱跳的心终于恢复正常,她抚了抚散乱的马尾,解下发带重新束发。一面束发,一面不忘问叶鸯:“江州那老东西逃了,接下来你待如何?”
“逃?”叶鸯按住腹部,闷闷地笑。紧接着,笑声愈来愈大,竟有些癫狂之态:“他想逃?他居然敢逃?他能逃到哪里去?他若逃到天涯海角,我抓住他,必定将他千刀万剐,他若返回南江,我就拉他一家老小给他陪葬!”说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紧的手背上青筋暴突,倪裳被他吓了一跳,刚要劝他冷静,眼前却突然一花,赤红色的影子飞过她身旁,往山下奔去了。
“阿鸯!”事发突然,倪裳花容失色,唯恐他暴怒之下失去控制,长发一甩,追着他跑下了无名山。
“……叶鸯!”方璋咬牙切齿,险些被气昏过去,但又不好说他什么,只得跟上两人脚步,一边痛骂,一边可惜。
好容易追上了,却发现叶鸯根本不是去往江州逃离的方向。倪裳与方璋找到他的那一刻,望见他身前阴沉沉的棺木,霎时间半句话也说不出。
棺木下头垫了薪柴,火还烧着,已将它吞没了一半。棺盖原本是闭合的,至少在倪裳赶来无名山时,它是闭合的。倪裳和旁人一样,都以为它是汪家远亲搬来此地,收敛汪氏夫妻尸骨余灰之物,但这时瞧见棺中人形,却发现压根不是这样。
江怡静静躺在棺内,恬淡安详,眉目如生。
叶鸯隔着大火静静望向她,随后含着泪跪下,给她磕了个头。
狂风吹来,火势更猛,棺木周遭有枯草的地方霎时被点燃。方璋“啊呀”叫了起来,如梦初醒般上前,扶着叶鸯离开火场。他一步三回头地望向江怡,然而除却一片火海,其余的,什么也瞧不见。
美人如花,却在黄泉。
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就这样飘零在冬季的长风里。她比她的妹妹还要不幸,就连一块小小的坟地,她都没能得到。
江州逃得匆忙,把她丢在了这里。女儿的尸身不能救江州的命,他认为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一些。方璋心间蓦地漫上一股悲凉,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
“是我害她。”叶鸯忽然说,“是我害他们,我……”
“你闭嘴!”方璋骤然发怒,“事到如今,说这种话有什么用?不如好好想想将来要做何事,趁早打算!”
“将来?将来?”叶鸯目视前方,瞳中尽是空茫。将来还剩下何物?除了找江州寻仇,他再也想不到旁的事了。天大地大,竟无他物能勾起叶鸯的兴趣,惟有江州的性命――惟有江州的项上人头!
双眼猛地一亮,亮到骇人。口中喃喃说着:“不错,不错!你说得不错!我这就去追那老东西,他必定是逃回南江去了!我要拉他满门陪葬,一个都逃不脱……”
“你能有如此雄心壮志,自然是好的。我这就随你去追他。待追到了,你若要杀他全家,我定助你一臂之力。”方璋和倪裳手下那些姑娘们一个样,说好听点叫性格冷酷,说难听点叫草菅人命,叶鸯这番话听在他耳朵里没甚么大问题,对得不能再对,而方鹭若是在这儿,少不得要打醒他们两人,迫使他们收回方才那番言语,并且从今往后不再提及。
可惜方鹭这时并不在,无人从旁制止。
倪裳本欲规劝,却又想到自家那些女孩子做的皆是人命买卖,当即尴尬,闭口不再多言。
默然之间,忽忆起某件重要的事:“景川他要修养,是去何处修养?他那伤,得歇上几年?”
“唔……这不好说。”叶鸯沉吟半晌,耸了耸肩,随意回答,“方师叔带走他,去了何处我是不知道,至于他那伤嘛,兴许到了明年这时候,就好得差不多了罢?”
“你他娘的!”方璋毫无征兆地暴怒起来,给了叶鸯一拳,“你拖我师父下水,是想作甚?!”
叶鸯灵巧避过他的拳头,嬉皮笑脸道:“方师叔自愿来帮忙,你又凭什么不爽?”
这个问题问得不错,方璋霎时间偃旗息鼓,虽然面上仍有怒容,嘴上依旧骂骂咧咧,但好歹不再和叶鸯动手。倪裳提心吊胆,唯恐叶鸯再说出什么话来刺激到方小公子,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看你们这样子,景川的伤应无大碍。今日你们也累了,不如先到金风玉露歇歇脚?――阿鸯,无名山上可还有需要带走的物事?用不用再回去一趟?”
“不用。”叶鸯摆摆手,“那儿刚死过人,这时候回去,总觉得不好受。”
“衣裳不换了?”方璋在一旁插嘴。
“你换我就换。”叶鸯又开始耍贫嘴,“咱俩同穿一条裤子长大,你的就是我的。你换了衣裳,就等于我也换了衣裳;你的衣裳,亦可看作是我的衣裳――”
“我呸!”方璋再度暴跳如雷,“衣裳来衣裳去,你你我我大半天,讲出来的话屁用没有!老子看你就是懒,就是穷,连外衣都懒得换,连置办新行头的钱都出不起,只把老子当冤大头!”
叶鸯嘎嘎大笑,竟不反驳:“你说得对。”
方璋扑过去要打他,半道上被倪裳拦住。倪裳着实搞不懂方小公子今儿是怎么回事,讲不了几句话就要打人,只道他连日赶路,心情不好,逮着叶鸯就想拿人当出气筒。好生哄着劝着,终于安抚好方璋,三人向金风玉露行去,无名山上那几位专门毁尸灭迹的姑娘此时也下了山,莲步款款,腰肢如弱柳舞动,方璋走在前头时不时回望,似乎在往她们几人身上倾洒自己的目光。
看过了她们,方璋又去寻师父,然而直到这一天结束,他都不曾瞧见方鹭的身影。
方鹭和叶景川在一处。
叶鸯来到金风玉露,大睡三天三夜。如若方小公子清醒着,见到他这样能睡,少不了要冷嘲热讽,可惜这次方璋失去了嘲讽他的机会。
因为他们两人都在蒙头酣睡,谁也嘲笑不了谁。
在这期间,方鹭总算是现了身。他已换过衣裳,将自己打理干净,倪裳与他大致交谈几句,打听叶景川现下所在,他却避而不答,仅说好友需要静养,自己已经安排好名医随身服侍,劝倪裳不去惊扰,倪裳闻言,只得作罢。
话题从叶景川身上挪开,跳到了叶鸯这里。方鹭揉揉稍嫌干涩的双眼,用力眨了眨,轻声问道:“阿鸯睡在何处?”
倪裳抬手,给他指明了方向。
眼看他踏上楼梯,倪裳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不禁皱眉:“你这么关心别人徒弟,就不怕你家那小东西吃味?”
“他?一头小白眼狼。”方鹭轻飘飘撂下这么一句,路过徒弟的卧房,目不斜视,看也不看人一眼,径自向叶鸯所在的那里走去。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倪裳撇了撇嘴。
这群男人,每天搞七搞八,真不嫌麻烦。
阴惨惨的灰色包围了叶鸯,他又在做噩梦。
他骨子里还是个胆小鬼,每次见到死尸,都要做上一场不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