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脱
逃脱
楚天青在床上轻轻颤抖着。在他梦里,丹青市的大火跳动的挑逗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猛然间惊醒,额头上全是汗水,春一白的警卫员小马给他倒了点药,他没心思喝,梦里全是丹青市遭劫的样子,那大火就像烧在他心坎上一般。
“丹青市马上到了,小青爷,你......”
“我......”楚天青一说话才发觉嗓子都早已沙哑,他痛苦的咳嗽着,试图把嗓音弄清亮一点:“我这就起来,谢谢......”
他穿好衣服,扶着扶手,极缓的走向甲板。
视线边缘发灰,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的喘息和血液奔流的嗡鸣。丹青市的方向,一股混合着焦糊、油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的浊气,越来越浓地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郑浩。
这个名字不再是呼唤,更像是一个咒语,只要念出来他的心就痛得不行。
离开时郑浩的脸,带着的委屈与疲惫,低低地说着“我去丹青市等你嘛”,此刻似乎都变成了钝刀子,在他虚弱的神经上辗转折磨。城南那个四星酒店,他和郑浩心照不宣的约好的地方……现在成了悬在他心尖上的剑锋。黏稠的恐惧,像无处不在的石油,开始缓慢地浸透他。
当他终于踉跄着下船,踏入那片熟悉的街巷时,精神恍惚间他几乎都认不出这个地方。直到他看到小广场上那堆东西。
不是战场上的遗体,是一堆被烧过、被毁坏、被随意丢弃的残骸。十几具,不,不对,几十具,层层叠叠的堆积着。焦黑的皮肉粘连着被冻成冰坨子的组织,扭曲的肢体像枯树根一样纠缠,一半在雪地上,一半在雪地之下。
楚天青的目光迟钝地扫过,停在一截烧得蜷缩变形的,像猴爪一样的手腕上——那里环着一圈同样焦黑、但依稀可辨的手镯。是被大家一直调侃的“玉面”。他长得好看,又喜欢各种亮晶晶的饰品,就只是家里穷。得了这个镯子,他特别高兴。
“这是玉髓的!哎呀虽然现在玉髓不值钱,但是以后多赚点钱,真的到了新世界,我就把他换成翡翠的!也像这个这么透这么润......”
“这‘玉面’又做上梦了哈哈哈......”当时的另一个颇喜欢调酒的年轻人说:“再说了那玉石有啥好的,到时候被用染色酸洗注胶大理石骗了就老实了。”
......
没有想象中的暴怒。一股更深的东西攫住了他的内脏。那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哀,悲哀在他心里脑海里钝钝的疼,像是被强行剥开的花瓣的萼。他认识这些躯壳。他记得玉面笑嘻嘻的和他保证一定看好郑浩的亮白的牙齿,也记得他喝醉了非要用手上的镯子去和酒杯硬碰硬的傻气动作......现在,他们变成了广场上这堆散发着恶臭的焦炭。一种巨大的荒谬感、虚无感攫住了他。为什么死在这里,被人随意扔下,像垃圾一样?
郑浩呢?
他蹲在那一团灰烬与肢体旁,心里油然生出一种生理性的厌恶感。他又不得不因这种厌恶感产生歉疚。他的手指缓缓点在那一圈镯子上,只摸到了碳灰的触感。
郑浩。
他的名字像冰冷的针,猛地刺穿了那层悲哀的麻木。恐慌瞬间复苏,楚天青猛地站起来,无措的四处张望。
他在哪?
楚天青的视线越过被炸毁的高楼,投向那片焦黑的、曾经是城南市场和老街的区域。那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冒着稀薄青烟的废墟。断壁残垣,沉默矗立。就像墓碑。
他不在。或者说,收不到他的消息,一点都没有。
他逃出去了?在这片连他的精锐战友都被精准屠戮的地狱里?一个普通人?他会不会正倒在某个角落,流着血,在绝望中等死?那都是好结果了。楚天青的目光像疯了一样在废墟的阴影里逡巡,试图捕捉一丝活人的气息。
难不成……他走了?离开了?在那个混乱的时刻,找不到自己,又发不出去消息,以为自己死了什么的......这个想法带来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望,但立刻被更深的绝望吞没——离开了又能去哪?春一白带兵杀回来之前,这边被肃清了两天,哪里安全?他没了车,就那么一个人……
深深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身体的虚弱在此刻无限放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自己最脆弱的部位,就像一根线一样,拽一下疼一下。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一点意义,不管是金钱权力,抑或是名望与责任。他还是和秦青不一样的,他怎么也无法不担心郑浩而去注意民众们的死活。而现在,他连郑浩是生是死,是否在何处受苦都无从知晓。
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负罪感龙爪一样压着他的胸颈腰腿——是他把郑浩卷进来的,是他没能保护好他。
楚天青这模样,看的警卫员小马都有些不忍心了。
他上前刚要扶起楚天青,就听到楚天青的手机响了。
楚天青颤抖着手将它打开——
通讯器贴在楚天青的耳廓上,发出细微的嗡鸣。
信号接通了。
短暂的静默后,一个年轻、温和、带着点奇特质感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小天哥,能听到吗?信号似乎不太稳定。”许磬坤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
楚天青没有多想,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通讯器:“......哦,是你啊,什么事?”
“首先,关于郑浩先生,”许磬坤的声音平稳的像在陈述一份报告:“请放心,他还活着,并且目前处于……相对安全的环境。”
楚天青紧绷的神经像是被猛地扯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慌。活着……但“相对安全”?什么意思?再说,许磬坤不是个唱歌的吗?怎么会到这边来?他想追问,但巨大的疲惫压住了他,只化作通讯器里一声压抑的喘息。
许磬坤跟随着叹了口气:“汉都方面,情况有变。”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你的身份,以及你近期在……嗯,西峡口和其他地方的活动,已经被汉都军警完全掌握。通缉令已经签发,优先级是‘清除’。所有与你相关的联络点、备用身份,都被标记了。哦,除了你的基地和你的手下们,那里确实足够隐蔽。”
消息像一盆冰水,浇在楚天青滚烫的愤怒和焦虑上。身份暴露,意味着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网络瞬间化为乌有,他甚至现在必须担忧顾盼他们是不是会时而陷入危险的窘境......
楚天青能感觉到许磬坤在等待他的反应。他一向如此,与许磬坤但凡有些微的分歧,都会让你感受到像一拳打进棉花一样。
“所以,”许磬坤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依旧:“我们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一件只有你,或者只有像你这样……被逼到绝境、且拥有足够‘动力’和‘能力’的人,才有可能,也有动机完成的事。”
楚天青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预感到对方要说什么。
“摧毁‘龙渊’。”许磬坤清晰地吐出四个字,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倒杯茶”:“汉都所有的战略核武器发射井、储存点、指挥节点……一切相关的设施。全部、彻底、抹除。”
没有宏伟的蓝图描绘。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摧毁一个超级大国的终极威慑力量?这无异于要求一个人去熄灭太阳。
“为什么是我?”楚天青的声音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痛苦。他问的不是任务的意义,而是这将他彻底推入深渊的命运。
通讯器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轻笑:“哎呀,小天哥,因为你是楚天青。”许磬坤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酷:“因为只有你有足够的理由去恨那个屠戮你的亲人的体系,也因为……”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的温和仿佛加深了一点:“……郑浩先生,需要一个足够安全和稳定的未来环境。而且,只有你能做到。彻底拔除‘龙渊’是确保洁净的,无核的战争前提之一。这,也算是我们想要的的一点……保障承诺。”
保障承诺。
这四个字像针,狠狠扎进楚天青的心脏。他恨汉都的体制,恨那些追捕他的人,但他从未想过要拉着整个世界陪葬,从未想过要亲手去触碰那毁灭的按钮——为了郑浩,他或许可以下地狱;但拉着无数无辜者一起坠入核冬天的深渊.....
通讯器里只剩下电流的嘶嘶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