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与哭泣
苦难与哭泣
郑浩嗫嚅了许久，低低地说：“我想，我或许会，会是不敢按的，而不是不想。”
“在哪一方面不敢呢？”许磬坤轻轻握住郑浩的手，温柔的问。
郑浩感受着手掌被按住，想了好久，低下头轻声说：“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嗯......你是因为接过这按钮之后千万人的性命会悬于你指尖不敢按，还是因为不敢用千万人的性命为代价换取你自己的幸福？”
郑浩总是觉得许磬坤的话有时候太过锐利，让他没办法逃避。但是相对应的，他的亲和力又是那样迷人。他总是歪着头似乎是在探究什么似的，这让他只能努力的去想，努力的去说。
郑浩思索了好久，最终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在他脑海里逐渐清晰。
他用自己的下虎牙咬了下上唇，又用脆弱的目光看了看许磬坤。他低声问：“你是否愿意......听我分析一下？”
“你说吧，我听着呢。”许磬坤的手搭在了郑浩肩膀上。
“他是一个......很痛苦的人。”郑浩口中的“他”不言而喻，就是楚天青：“我一开始，额不对，是他。嗯。他一开始没有说实话，但是我算是敏锐的，我隐隐约约能够感受的到。”
“嗯，你在普罗大众中确实算是敏锐的个体了。”许磬坤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是谁让我年纪大呢。他说是因为他父母骤然离世的缘故，我也觉得是有可能的。我想，一个从蜜罐里长大的孩子，自然......”
许磬坤看着郑浩的眼睛，看着他叹了口气。此刻郑浩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可怜。
“我想，他缺失的父母的感情就让我用爱情来供给吧，于是我对他好，哎呦这么说好像我在邀功似的......虽然后来想想有点关心则乱，但是我确实是出于好心的，他也知道。他一定是知道的。
“当然了，额......我也是从他身上索取爱情。毕竟当时我的爱情刚刚草草结束，我需要一个倾注的对象，这样也能让我的心情变得更好......
“然后我就意识到他是有谎言的。我先是在和他要发生关系之前感受到的，他特别抗拒，是很奇怪的特别的抗拒。他似乎内心也想和我亲近温存，但是实际上他做不到。我是警察，我知道这一般是创伤后应激反应。所以我......”
“所以你就怀疑了，是不是？你怀疑他跟你没说实话。”许磬坤轻声说。
“是......但也不是，说怀疑似乎有点重了。我心疼他，真心心疼他。我想他并不是有意隐瞒的，而且大概也不会有人会有意隐瞒这种事，除非真的很痛苦......然后我就看到了他小腹上的印记，我很难受，我当时差点哭出来，我不敢想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他很聪明，他知道我看到了，于是找了个时间和我说了第二个谎言。他说他是孤儿院的，从小被那个院长霸凌□□□□，是他养父救了他，所以他对他的养父感情很深。说实话他说的这里面并非全部都是谎言，还是有一些实话的。比如养父，比如救了他之类的......我想，还好，他还不算太惨，起码在过往的十几年人生中，除了我还有人真心爱他。”
“其实你也是个很善良的人。”许磬坤轻声说。
“我善良吗？”郑浩扯了扯嘴角：“我有时候不会纠结于这个。我会想我是否让我们的关系更健康，更......让人开心了。说实话我是个俗人，对于不能上床这事不可能没有不满，但是人又不是出生就为了干这个的，我就想，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的伤害，我可以的，可以帮他抚平。
“在与他相处的过程中，我越发觉得不对劲，我就在想，没事，就当他都说了实话吧。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我发现了他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块a货翡翠，那时候我真的......你知道吗我崩溃了，我想，他骗我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我有点接受不了了......我想问他，什么是真的，但是那时候我还相信，爱是真的......
“而且他还有考试，我想，怎么说高考都太重要了。他很有天赋，是个聪明孩子。我就寻思着天大地大我都带着他让他读书就是了，考试前又出那档子事......他考的很好，考试之后我们过了一段......怎么说呢，没羞没臊的生活，哈哈......然后他过生日，然后就是......”郑浩的声音越来越小，喉咙深处似乎有了些哽咽。
令郑浩有些意外的是，许磬坤居然也掉了眼泪。他擦了擦，讪笑了一下。
“抱歉，我就是这样容易多愁善感的。怎么说呢......我觉得你们两个过的都太苦了。我之前是先认识小天哥的，只觉得小天哥苦哈哈的，现在知道这些......”
“你别哭啊，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跟我怎么地了似的......”
“我......哎呀不是，我这人就这样......”许磬坤笑着擦了擦眼泪，搞得郑浩心里怪不是滋味：“你接着说你的观点吧，我在听呢。”
郑浩顿了顿，声音蜿蜒流淌：“我时常会想，楚天青受到的屈辱、苦难与折磨，即便是后来者用一生甚至都无法宽慰的。为什么呢？你说痛苦能不能量化呢？我一开始看了网上很多帖子也好视频也好都说痛苦不能量化不能比较，但实际上呢？如果说所谓的‘大家都痛苦’真的成立那还要量刑定罪做什么？”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或许痛苦确实是应当比较的......”许磬坤有些迟疑：“但......”
“比如□□，比如以取乐为目的的杀害。我这里不从是否犯法的角度讲，从一个人的思维出发，我觉得不管是情杀还是仇杀等等只要是有能说的通的理由的谋杀，事实上都没有□□和我上面说的那种谋杀来的罪恶。他有时候象征着一种不稳定性......好吧，我说多了。我的意思是，与之对应的，被伤害的人自然也有等级，有层次，就好像二度烧伤三度烧伤那种东西一样。”
许磬坤点点头：“这么对应的话，确实说得通。”
“所以，当我发觉这一点之后，我就在想另一件事。你说，到底要怎样的宽慰，才能和痛苦相抵消呢？”
“这种......在那些小说里很常见吧，救赎文什么的......”
“可是，很多专写救赎的文章，甚至都会选择重生金手指这些东西，而不是实打实的，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救赎他的创伤的。当然有，但是太少了。甚至我以前的一个暂时照顾过我的远房叔叔还说，如果找对象一定不能找单亲家庭的，因为他一定会有各种创伤。你现在看不出来，我实际上是个很叛逆的孩子，当时我就觉得很扯淡，毕竟老子也是单亲家庭啊喂！”郑浩一边咳嗽一边笑着。
许磬坤拍了拍郑浩的肩膀，郑浩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低头擦干净。
“抱歉，说多了。我开出租嘛，你知道的，平时就想来想去的。最后的结果是——苦难和苦难之间可以对比，但苦难与幸福之间却难以消弭。砍掉手简单，再造一个或者只是让人适应义肢却难如登天；因为一时纵欲毁掉一个孩子容易，但让他日后和所爱再度拥有快感却难上加难；只要有枪刀杀人就没有太难，但让他最亲近的人走出故去者的阴影，有时候一辈子都做不到。”
许磬坤的眼睛哀伤的像一泓秋水：“你是想说，你真的很宝贝楚天青，也很可怜他，所以选择了原谅，是吗？”
“而且我还悟到了一点，一定一定不要轻易伤害别人。造成的伤害真的是十倍百倍都挽回不回来的。”郑浩居然红了眼眶：“我好后悔，如果当初我没有答应领导去东四区，是不是就......”
“可是郑浩，你总得想想自己吧。你难道不也是因伤痛难以走出的一员吗？”
许磬坤的眼神像沼泽顶上的薄雾，轻轻拂过郑浩伤痛的脊背。
郑浩不说话了。
“快来，小郑浩，叫妈妈......”这是郑浩最记忆深刻的场景，也是他主动回忆不起来的场景。他只梦到过，但是却是切切实实发生在他身上过的。
他那时候太小，也才刚记事。在他眼里的大人们的话语模糊不清，但是他聪明，知道该怎么叫人。
但是他还没等出口，病床上“伟岸的人”就用特别大的声音说：“可别让他烦我了！不是，局长，这我这身体真都没什么说法了，我完全可以继续工作！”
“竞雄啊，你看，你不能不注意身体的，那医生都说了你需要静养，又不用你看孩子，你就别火气这么大......”
“我火气怎么能不大！局长不是怪我说啥，我家老郑那怎么说也是个烈士，我作为烈士遗孀，啊，想要当个处长就这么难？”
“你看，竞雄，你怎么能拿老郑的牺牲来要挟组织，这是不是有点太不道德了......”
“我不道德？我他妈的当时说没说不要让老郑去？你把李耀辉给我叫来！一群王八犊子玩意儿，可怜我孤儿寡母......”小郑浩清晰的听见了女人的哭泣。他有些好奇，战战兢兢的在抱着他的男人怀里探出一个小脑袋。
“小李他还得执勤呢，你说你都折腾他多少次了竞雄，再说了，组织不是承诺了，你孩子我们给一直供到大学，这还不够吗？你想想你现在卧病在床，要你照顾孩子的话......”
“我不要他！我都说了我就要当这个处长！”吴竞雄的声音尖刻的响起来，郑浩被吓哭了，他的哭声很洪亮，几乎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屋内立刻陷入一片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