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4
卧室大床正对着的墙上有一只挂钟。钟是最普通的那种白色底面,原木色的指针和边框,而秒针是一格一格行走的。
它是这个房间里他们能够触及到的唯一的时间参照物,然而此时此刻,它的声音每一格都是不均衡的。起初它总也不肯多走一下,沈霁青甚至怀疑它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但等他一眨眼,它又开始迅速疾走。他被困在失常了的时间里,除了被动地去听之外无事能做。程姜的声音时而遥远,时而又仿佛贴在他耳边。
沈霁青面无表情地听着。程姜本来就不擅长长篇大论,现在一着急,话更说不清楚了。只翻来覆去地讲相信他能治好,又平白提起来《琴吻》小说里的另一端台词,塞恩对布雷克说的那一段话,他还曾经摘抄过。听到最后,嘴抿成薄薄的一条线,两端向下微弯下去,哑声打断道:
“我让你想想你自己。”
程姜立刻没了声音。沈霁青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说起话来重新有条有理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希望你好好想想你自己,不要感情用事。我希望你明白一时的善念并不总是能让人有好报的,我吃过这上面的苦,所以我来提醒你。我喜欢让别人认为我没什么事,但既然在你这里被发现了,我再装下去就很滑稽了。你会发现你在跟一个截然不同的,喜欢无病呻吟的人过日子,这是很不好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再去一趟淇山――你到时候该盼着我去了!嘘。还记得你自己说的吗?你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你需要一个真正有能力照顾你的人,一个能让你快乐的人,我不是。我没考虑过以后,只是想最后做一做梦,但这也是不对的。你现在什么都好起来了,我们两个都知道中间发生过什么,我不能……或许有一天你回想起今天,就会想你为什么一定要继续和我在一起。”
程姜仍然愣愣地,盯着他看,好像要把他的脸看出一个洞来。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几次忍无可忍,但又不知该说什么。沈霁青心里一软,好声好气地解释:
“等爱被消耗完了,我仍然是个了无生机的人,我们仍然住在这里,你仍然要努力不被我一起重新拽下来。有什么意思呢?”
“可我不是以前的我了。”程姜忽然开口,把这句话接上了。
现在无言以对的换了一个人。
程姜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拉住他的左手,“我以前不相信我能怎么样,因为即使重新开始了,到底还是殊途同归。但这个认知是错误的,要从什么中间逃开不是让你简单地重新来过,而是需要破而后立。我需要疯一次,你需要死一次,才能明白我们要打破什么。我的路已经走完了,我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我能照顾你,让你也感到快乐。我们可以慢慢找。”
“看着我,”程姜的声音奇异地与指针声融合在一起,“……你看着我。”
他说一句话就往前走一步,慢慢把沈霁青逼到了床边,令他的膝后弯磕在床沿上。这一下磕得很轻――轻到甚至根本不该用“磕”来形容,充其量只是碰了一碰,但沈霁青却像是被卸下了双腿全部的控制权,顺势跌坐在了那里。
他不再后退――退无可退,也不愿再退了。
有微弱的月光从薄窗帘里透进来,房间里的所有事物在眼里全部一目了然,尤其是程姜的眼睛――他最看不得的那双哀伤得瞳仁发跳的眼睛。他们凝视对方,他握住他的手腕,自己被自己冰得发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把程姜拽了下来。忽然之间他们的位置处于同一水平,彼此的额头轻轻触在一起。像是双方的皮肤里各有一块吸力顽强的磁铁,那一点相连的地方从额头一路向下滑去,顿在鼻尖处,直到程姜一仰头,一瞬间的分离。
程姜捧住了他的脸,他们又在一起了。
程姜的眼睛从始至终睁着,虹膜里映出他自己的模糊不清的脸来,像是教堂里割裂的图像组成的明亮的花玻璃窗。沈霁青闭上了眼睛,想象自己是在空气清冽的阳光下吃新鲜切开的柑橘瓣,被一种真真切切的活着的感觉所环绕。他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得轻盈透明,从身前的玻璃窗里映出来一个影子,他只看一眼就喜欢得什么都愿意不要了,只要能够被拉住,只要能飘荡着一路跟着他走。
在万籁俱寂中他听见有人在轻轻地笑。起初只有一个人,又一个,又一个。其中有男人,有女人,笑声交织在一起,听不清年龄,但其中最多的还是孩童的笑声。所有笑声都远远的,忽高忽低着,真的像是小说里描写的那样“银铃般”,却奇异地并不令人心生悚然,反而非常温暖。
沈霁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捧起了程姜的脸颊,双手的拇指抵在他眼眶下面,久久地对视。
他们并非没有吻过,可这一次却像是永远的初吻。
*
门口的小感应灯一整晚都没有再亮起过。
平面的猫咪有点寂寞地舔着爪子,因为朝着门外的方向看不到屋内,只能沉默地守在门口。离它尾巴尖很近的地板上散乱地摊着一件米黄色条纹的睡衣上衣,最下面的一枚扣子脱离了衣摆滚在了床脚下。
床脚处还有一件蓝灰色格子的睡衣上衣,一个角仍然搭在床面上。剩余的,还残留着人体体温的衣物则全被随意丢在床尾侧的白色小架子里。
床单卷起,像是幽蓝的鬼影子。
沈霁青在黑暗里摸索着寻找到他的手指,拢在一起抓住,又去寻找程姜的另外一只手。他像是刚刚拿到新玩具的孩子,捧着一双手不知所措,只知道翻来覆去地追逐与缠绕。两只手对他来说似乎太多了,于是他放掉了程姜的左手,带着一种新奇的小心翼翼把自己左手的五指严丝合缝地扣在程姜右手的指缝里,拼命卡紧,几乎攥碎他的指骨,带来久久不散的生涩的疼痛。
他听见沈霁青的牙齿好似在打战,后者放开了手,改为用十指一起绕住程姜的右手腕。
他将那只手捧到胸口,低下头,虔诚地一根根亲吻程姜蜷曲起来的手指。
他的嘴唇沿着程姜的无名指滑到手背上,难以抑制地低泣,在那块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一个齿痕。沈霁青无意识地用牙齿摩挲那只手背上的伤口,而后者也像是并无痛感一般。他又把那只手翻过来贴近自己的脸颊,像后一拉,床垫是柔软的,是以程姜被这一拉险些失了平衡。
他们一起跌倒在靠床尾的方向,程姜的半张脸贴在沈霁青的侧脸上,感觉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正沿着皮肤相触的缝隙往下流。
他唤他的名字:霁青。窗帘拉着,透出一点豆色的夜空。他们鼻尖触在一起侧躺着,他开始蹩脚地试图去模仿沈霁青平时说话的语气:
“你知道夜晚的眼泪是什么吗?”
沈霁青不说话,只是将原本搂在他耳后的手往回收一点,手指打着转掠过程姜的眼睛。他原本没有想好答案,片刻后自问自答:
“是月亮。”
“月亮?”
侧脸贴在床单上,程姜点头的动作很不明显,但他知道沈霁青看懂了。
“以后我可以替你分担一半月亮……两个人,一个月亮。”他说罢自己便吃吃地笑起来,沈霁青有点茫然地看着,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微笑。他脸上泪痕未去,这样一笑看起来反而显得难过。
“不要笑,”程姜伸出一根食指压在沈霁青嘴唇上,“好不好?”
沈霁青没有说话,不过那张笑脸很快消失了。他表情收放自如,目光却仍然是专注安详的。叠好放在床尾的被子被推到了地上,没有人分神去捡,因为不冷。
今晚世界上没有鸟鸣,没有时间,没有人类,除了沈霁青和他。
间歇的时候他们重新依偎着平躺好,为避免着凉而拉上被子。他们谈论起之前谁都避而不谈的事情:自杀。沈霁青说:
“那是我第一次,第一次……我听人说过,如果不是毫无退路了,第一次的时候,经常是死不成的。”
“还会有第二次吗?”
“我不知道。我不想让你难过,也不想骗你,但我真的不知道。”
爱不能拯救一切,这他们早就知道,这里没人是小孩子。程姜侧过身去拥抱他,在交换体温后,他们又接一次吻,速度很缓,像是在吻一朵云。程姜说:
“没关系。”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又用手指在他刚刚痊愈的胳膊上走路,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那次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