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年三十是中国人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一天,哪怕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中国人也不会忘记过年。尽可能地吃最好的东西,有条件的话也要穿上新的衣服。
王耀和湾湾一早起来就往门上贴对子和福字,洋行并不按中国的节日休息,所以即使是年三十王耀也得上班。湾湾不放心地问:“哥,你不会今晚也加班吧?”
“不会了,不会了!”王耀笑着拍拍湾湾的脸蛋,“前段时间的事都忙完了,以后不会再加班到那么晚了!”费里西安诺的画已经画完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王耀总是被房东催租。幸好今年有从费里西安诺那得到的额外收入,年关不那么难过。给湾湾买的礼物王耀一早就收在柜子里,准备在守岁过后送给她。
今天洋行的工作不多,但王耀不敢提早下班,按着洋行的规矩,早走是要扣钱的。
“我说过这只是时间问题!不!没有沉船事件!船在印度的港口耽搁了一天,但是货物一定会准时到达!”门里面的亚瑟在冲什么人吼叫。
王耀拿着报表站在门口,等待事情结束。
亚瑟情绪暴躁,弗朗西斯过去所做的工作并非无人可以替代,但是他的存在就像天平另一端的砝码,即使没有使用价值,却能够维持天平的平衡。弗朗西斯离开以后,亚瑟一直不能恢复正常状态,频频对员工发脾气。
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位棕色头发的年轻洋人,一双碧绿的眼睛十分吸引人,这是个有魅力的男人。王耀见过这人,这是扬子水火保险公司的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他记不全这个名字,只记得此人叫安东尼奥,是弗朗西斯的好朋友,据说在弗朗西斯和贝露分手后,安东尼奥开始追求贝露。
安东尼奥匆匆向王耀点头示意,王耀也微躬下身子表示礼貌。
小心翼翼推开门,王耀知道这时候和亚瑟说话很危险,不过该办的事情总得办完,这是他的工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扬子水火保险公司的人不会无缘无故上门。
“该死的水手!”亚瑟咒骂道,“他们嫌工钱不够多,居然在孟买磨洋工!”
“这种事很难避免。”王耀把报表放在亚瑟的桌子上。
“你不明白!”亚瑟突然高声喝斥,“你以为那些无耻的报纸怎么写?他们说我们的船队全部沉没了!说怡和洋行面临破产!可恶!以为这是十六世纪吗?现在是钢铁工业的时代,这种冒险故事还是留给凡尔纳去写吧!”
“柯克兰先生,儒勒・凡尔纳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王耀轻声提醒。
“好吧,好吧!别去管那个死人!”亚瑟一把扯过报表,“我们来关心一下活人的问题!”
王耀安静地垂手站在亚瑟面前,等待亚瑟的安排。
亚瑟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今天好像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你知道吗?”
“今天是除夕,明天就是中国新年。”王耀答道。
“不,不是这个!”亚瑟烦躁地摆摆手,拼命回忆,“啊,我记起来了!我得去一趟公和洋行,他们上次为我们做的那个建筑设计丑透了!见鬼!我讨厌和那帮人打交道,这本来是弗朗西斯的活儿!”亚瑟习惯于把难以应付的琐碎工作推给弗朗西斯,而看似漫不经心的弗朗西斯总是能把这些事情处理得很妥当。
下班时间到了,王耀本想尽快回家,可是现在他却在黄浦江边徘徊。江风吹起他没束好的几缕碎发,擦得耳朵很痒――耳朵上的冻疮又在发作。
要回去吗?应该早点回去。但王耀正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弗朗西斯的家。
不重不轻地敲了几下门,门内没有应声。
“弗朗西斯,你在家吗?”王耀边敲边喊。
过了一会儿,就在王耀打算放弃的时候,门里传来脚步声,渐渐靠近,然后随着一声暗锁转动的轻响,门开了。
弗朗西斯的样子比王耀想象得要好,他看上去很平静,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你来干什么?”弗朗西斯的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完全不像过去那个喜欢用甜言蜜语逗弄人的花花公子。
“我想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王耀诚实地说。
“现在你看到了?”弗朗西斯抱起双臂挡在门口,没有让王耀进屋的意思,“亚瑟让你来的?”
“不,如果你想把这件事告诉他,那我已经准备好被他骂了。”王耀冷静地说,“可以让我进去吗?”
弗朗西斯侧开身子,却明显并不欢迎,王耀从他身边挤进门去。
屋子有些凌乱,但没有乱到费里西安诺画室的地步。几件衣服随意丢在椅子上,有一件衬衫半拖在地面,似乎还被踩了一脚。一些书籍扔在沙发边的地板上,从这个位置来看,很有可能弗朗西斯是偎在沙发扶手上看书,然后就睡在这里,随手把书本丢在地上。
没得到主人的许可,王耀把椅子上的衣服拿起来放到角落里的小桌上,拉过椅子坐下。弗朗西斯坐到沙发里,双腿张开,上身向前探,臂肘支在膝盖上。二人相对无言。
弗朗西斯显然不准备主动开口,他甚至没看王耀,似乎只是在等待时间流逝,结束这次会面。王耀不习惯面对这么沉默的弗朗西斯,但是总得有一个人打破僵局。
“今天我见到安东尼奥了。”王耀觉得自己这个开场很蠢,可现在已经没法收回。
“船队出事了?”弗朗西斯抓住问题的关键,他的姿势依然颓废,但是已经在认真聆听。
“你没看报纸?”王耀拾起地上扔着的一份报,上面的日期是一个星期以前的,这份报纸被弗朗西斯拿来当被盖。
“船队怎么样了?很严重的损失吗?”弗朗西斯追问。
王耀把报纸丢开:“今天的报纸头版头条写着怡和洋行的船队全部沉没,但亚瑟认为那只是道听途说。”
“这时候保险公司应该躲得远远的,安东尼奥找上门来,还真是个热心肠的傻子!”弗朗西斯自暴自弃地笑了,“即使我玩弄了贝露的爱情,他居然还不肯恨我!”
王耀双手交握在一起,像弗朗西斯一样用臂肘撑在膝盖上:“我想安东尼奥是个宽厚的人。”
弗朗西斯不置可否,他甩甩头,乱蓬蓬的金发随之散开。他撑着沙发靠背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酒柜边,拿起一瓶红酒,头也不回地问王耀:“来点吗?”
“不,谢谢。”王耀谢绝。
弗朗西斯拿了两个杯子,熟练地倒上两杯端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王耀。
王耀想重复一遍他不要,但是转念一想,现在跟弗朗西斯说什么都是白搭。于是他接过酒,凑到唇边象征性地啜了一小口。
弗朗西斯将酒一口饮尽,又为自己倒满一杯。
“弗朗西斯,你每天都这样吗?”王耀看着化身狄奥尼索斯的弗朗西斯,那苍白而微醺的脸色就像个标准的酒色之徒。
“是或者不是,我记不清了,你也不能记得你每一天的模样吧?”弗朗西斯嘟囔,“况且我的镜子好久没擦了。”
“亚瑟最近不太好,”王耀字斟句酌,“你不在,洋行的情况也……”
“我不认为我在的时候起过多大作用!”弗朗西斯打断王耀的话,“亚瑟从来不需要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