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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和安离开后,营地恢复往日的安静,有的在宿舍写每天的日记,有的则是给家里人打电话,脸上的笑是这一天中最多的。
袁春希听着这些战士说不完的念叨话,坐在角落笑了笑,原来袁方每次打电话回家里,总是能听到笑声却想象不到是什么样的笑容,如今倒是从别人身上看见了。
手边保温杯的杯盖被打开,握拳抵着小腹,虽然没有到来月经的时间,但疼痛和时而的高反还是浑身不舒服,装样子谁都会,可逃不过谭晖郝的火眼金睛。
“小拖走了,我看你挺失望的啊。”靳营长玩笑道,拍着谭晖郝弯曲的后背,“挺直了,站没站样,这背和家里八十岁的老人一样。”
谭晖郝身体放轻松,镇静道:“没什么好失望的,就算选不上我,也会有无数优秀官兵到那里,我们做中流砥柱也挺好的。”
靳营长将头顶的帽子压实,整日最在乎的就是帽子有没有掉和胸前的党徽整不整齐,比任何人都在乎这两样物品。
黝黑的面庞,嘴角皴裂,在高原驻守十几年,身上的荣誉数不胜数,也有很多人到了年龄离开,而他坚守在这里仅仅是为了心中的信仰,带出来的一个个新兵有的走上了他的路,有的也开始了新的人生和生活,唯有他还和团长留在这里。
“这次回家你外公身体怎么样?”靳营长隔了两天才问这件事,起初也不想给他压力,现在问也算是个好时候,起码不会让人更伤心。
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事情都可以如同攀登高山一样跨过去,但死亡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谭晖郝不怕牺牲和死亡,可家里老人到了年龄,慢性病和手术让身体每况愈下。
生离死别经历过,便不会害怕,坦然面对家人的离开,这是谭晖郝唯一能做的。
“上一回见你外公还是十二年前,当时健步如飞,现在也坐在轮椅上,老爷子一生的辉煌都留在了上甘岭战役,你爸没能来到这边也是可惜,如今你在这算得上弥补遗憾。”
靳营长的话都没说完,谭晖郝擡手打断他的话,“营长,你要是再说我就走了,这种事婆婆妈妈没意思,想说什么就直接说,是我妈的想法还是我外婆给你电话了?”
靳营长笑呵呵道:“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前几年裁军的影响还挺大,如今各部队对义务兵以及像你和范飞这样的老兵,所给出的就业条件也不同,之前让你们考虑,一个都没给我回复,是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儿?”
这话靳营长这些年从来没和手下的兵或者战友们说过,但今天放在谭晖郝这儿就显得意味不明。
“团里是要升新营长了吧,想问问我的看法?”谭晖郝一点就通,别人都没法从靳营长话音里隐晦地听出意思,他却心知肚明。
靳营长大手在他后背一拍,谭晖郝一动不动,“没什么看法,选谁都是选,但是对我们三个来说,都没资格,全团现在最年轻的营长三十四,我们都二十八,和其他人比起来差一大截。”
“走了,这些不用问我,你们做决定。”谭晖郝爽快地离开,去的方向不是宿舍,而是食堂后厨,在柜子翻找之前范飞从家里寄来的红糖块。
徐钦晨正打扫卫生,瞧见他神神秘秘不知道干什么,打算吓他一跳,结果因为这人突然擡头反被吓到。
“连长,你干吗呢?”徐钦晨好奇道,眼巴巴地望过去,“拿红糖干吗?谁要喝啊。”
谭晖郝烧了点热水,在保温杯里冲泡一块,和普通的红糖水相比,泡完之后颜色淡很多,可喝起来甜滋滋的,是范飞母亲亲手做的老红糖,里面还放了点姜丝,浮在表面。
吸管和杯子的撞击声,让本在心静的袁春希放下手中的铅笔,仰脸望过去,谭晖郝已经走到她面前坐下,“喝点。”
画板抵着小腹才会让疼痛消减,喝再多热水都没有用,小时候喜欢抱着西瓜吃,打着井水喝,长此以往胃部吃不消,每个月特殊时期也会疼得在床上打滚。
“谢谢,你放在那,我等会儿喝。”袁春希谢道,低头把眉毛周围补上色,每天都有在完成一幅画,昨天范飞的那张已经被他放在抽屉里,扬言好好珍藏,今天画的主人公倒不是徐钦晨,是眼前这个和她最先有交集的。
如果说昨天是随便画画,今天的心态却大有改变,抱着一定要画好的想法去做,但梦想是好的,现实让她有些烦躁和崩溃,永远画不出完美的。
或许是谭晖郝的言语劝解,也和他主动靠近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有关,这期间都因为袁方这层关系。
“画的我?”纵使不正面看,这眉毛上的痕也让他一眼猜出是自己,谭晖郝笑问:“我也没那么难画,随便几下就好,长得又不好看。”
长得又不好看,袁春希的手指力道紧了紧,每个人审美都不同,谭晖郝其实不难看,相比在施和安旁边还略微逊色,起码在她心中是这样的。
许是目光太过炽热,谭晖郝招架不住她这认真的眼神,避开视线,吭了声问:“不对吗?”
“我觉得你们都好看,男生比女生更自知帅不帅。”袁春希没开玩笑且极度肯定地讲出这句话,即使很早就知道颜值会成为大家评判的标准,但是明白长相不能当饭吃,不仅仅是谈恋爱,生活中交友也需要看人品和性格。
谭晖郝说他不好看,袁春希还是有异议,许多人都说女生爱美,但她读书的时候看到不少长得好看的男生更在乎自己的形象,所以不好看这三个字完全不当真。
谭晖郝摇头莫名笑得开心,耳处的冻疮破裂,感受不到疼,因为袁春希说的还真是大实话。
尽管已经在军营里待了十年,十八岁之前的校园生活算得上丰富多彩,包括谈的那段恋爱也算得上互相外貌主义,可长相的好会让人忽视表面的问题,久而发展成内在的矛盾。
谭晖郝认为她年龄不大,懂得还挺多,不过眼光不好,但身边的朋友都是真心为她好,算得上人生之幸。
“再不喝凉了。”谭晖郝指了指她膝盖边的水杯,起身顺手拍了拍膝盖的灰尘,晚上轮到站岗,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和她说话。
袁春希等人走了,心逐渐变得平静,才重新提笔,念头一旦有了,不满意就会一直持续。
边上的红糖水变凉,喝起来还能感受到温热,某个似曾相识的心思又一次出现,只是被她理智地压下去,吃过亏便彻底长教训。
到了凌晨索性把这张画纸叠好放到画袋里,睡前去卫生间的路上,窗外闪烁的灯光令她停下脚步。
寒冷的夜晚,站岗的人一动不动注视前方,电子时代的到来让很多人手机不离手,但对于在军营的官兵而言,不玩手机是常态,每日的巡逻和训练足以充实每一天。
袁春希定在窗框边久久没有离去,和雪山并肩,目之所及都是白色,没有多余的色彩出现在他们视野中,孤独的守候仅仅是为了祖国和人民,亦如青山中学大门口宣传栏的题字和照片。
【袁方烈士是为了人民牺牲,在英雄辈出的青山,永远有人跟随他们的脚步,让无数人瞻仰】
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拿着画板和笔原路返回,想去卫生间的心思消失,半靠在墙壁边,看一眼画几笔,不像晚上犹豫不决,心乱糟糟的,反而每一笔都很重,似有落笔不悔的意思。
余光注意到左侧三楼的一幕,谭晖郝看得出她在做什么,以为是想要画对面的雪峰,毕竟后面的那束光正巧照在上面,比日照金山还美。
灵感就在一瞬间,生活中袁春希总喜欢寻找角落的美,雪山没上去,但雪山之巅的美景俨然不需要好奇,正如这些戍边军人的脚步和手机里所拍摄的照片。
一个小时不到,袁春希把笔扣回到凹槽,不再擡头看下面站着的人,对自己所画的很满意,乐滋滋地回去睡觉。
国歌响起,每个人心中都对这片土地饱含着神圣庄严的态度,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是先辈们用生命换来,人人都懂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他们身上的使命和责任重中之重。
一群背影中,袁春希一眼望去就能认出都是谁,除了昨天下午离开的施和安,还有站了一夜的谭晖郝,不知道去了哪里,但不是她该问的。
部队里秩序严谨,袁春希不会主动问,能让她知道的早就说了,明天下午便离开,画画的手累了,招架不住想找事情做,便问范飞借了针线,想要绣点东西。
白色的长布被她裁剪成长方形,连带着四周都折进去绣成整齐的边角,黑色长线穿进针孔里便被她放在角落。
来的路上,有一侧山上写着许多字,高原劲旅,所向无敌,眼睛却因为下面一行所吸引,天山雄狮,决战决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