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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长得真漂亮。”
范飞厚着脸皮讲出这句话,袁春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小别人都说她听话,漂亮这两个字头一回放在她身上,好比高中毕业当场出糗。
没工作前袁春希比现在还要因为别人的夸奖而感到羞耻和害羞,这种自小养成的性格因为同事们而慢慢改变。
早上一支队伍出发,袁春希下意识寻找熟悉的人的身影,个子虽然不矮,但在一众大高个面前还是如同鸡崽子,踮起脚的模样让靳营长一下子就知道找谁。
“谭晖郝巡逻去了,晚上才回来,让范飞带着你看看我们连队过往光荣的事迹,也了解你哥哥生前获得的荣誉。”
袁春希扯着嘴角笑了笑,被人看穿其实没什么,就是她走到陌生地方会下意识寻找熟悉的人,习惯改不掉。
在和刘天向交心后,同事对她的评价都差不多,面冷心热,相处久了会发现她把好的都给身边人,不要别人的东西,但让他人接受自己的物品和善意。
墙壁上的每一个介绍,袁春希都认认真真看,拿手机拍下来,到了袁方照片前,脸颊的冻疮就像是猴屁股,耳朵也因为高原的寒风而流血。
她知道艰苦地区很苦,但真的瞧见这些照片时,便想起老太曾经说的,在家里下地干农活不苦,就是累,可到了部队就是吃苦的。
报喜不报忧,二〇一〇年袁春希拿着卖小麦的第一笔钱其中的两块钱,到县里的电话亭给袁方打电话,问他在那里苦不苦,得到的回答是不苦,可今天照片上的袁方明明是笑着的,她却不停地流着泪。
“这是你哥第一次攀登雪山拍下来的照片,这个是他当兵第一年参加全团比赛,俯卧撑破了全团纪录,抱着奖状绕着操场跑了好几圈,拿到的奖励给你老太买了十几件新衣服。”
过往如数家珍,袁春希记得,小声道:“还有我的学费,都是他出的。”
脸颊的泪痕将抹在脸上的保湿霜弄掉,手背一擦黏腻腻的,下巴的那滴泪落在白色瓷砖上,“上学的时候我哥每年都能评上三好学生,高考那年是全市第三,横幅从村庄大路一直到家里。”
袁方的优秀不需要别人去说,只站在那里就夺人眼球,打小村子里的大人都喜欢他,加上无父无母,很多人都特别照顾,而袁春希就是被遗忘的。
三四岁就跟在袁方后面,到读高中他进入部队,这位叔叔家的哥哥给了她所有童年和青春期的快乐和安全感,两人和老太就像是一个家的。
范飞瞧见她眼泪停不住,安慰的话堵在嗓子眼,说些什么是好,犹豫半天还没讲出,袁春希也哭够了,耸着肩膀,双手掌心擦着脸颊,眼睛通红地往前面走。
关于部队的优良传统以及许多故事,范飞说得仔细,其中也会穿插许多袁方在营地和巡逻路上的小故事,袁春希怕自己忘记,手机还开录音录制下来,捏着手机的掌心冒出的汗水浪费好几张纸巾才擦掉。
“开饭了,袁方最喜欢的西红柿炒蛋,到现在天天都有。”
这是袁方最喜欢的,却不是袁春希会吃的,童年时期很少出肉,但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鸡蛋,老太家后院养了上百只鸡,想吃了就去拿,不过鸡总是啄她小腿,长大后嫌臭就再也没进去过。
昨晚的鸡蛋面是谭晖郝解决的,他以为两人胃口会很像,实际从性格到行为处事都有巨大差异。
下午袁春希坐在台阶上看训练的几队人,打着哈欠略显无聊,低下头双手捏着脸颊让自己清醒,高呼声令人昏沉又容易被惊吓。
到了晚上袁春希站在窗户边翻看手机拍的视频,听不清的地方又凑到耳边,外面声轻而易举传到三楼,推开窗户瞧过去,范飞正和谭晖郝勾肩搭背地说话,一擡头四目对视,灯光照在她头顶,白色的羽绒服变成黄色,看上去很温暖,嘴角有着一抹笑,淡定地大喘气问:“今天连里都做了什么?”
范飞不收自己的声音,“还能做什么,就那老三样,不过明天就得轮到你照顾人家姑娘,哭了一天,我都怀疑咱们常走的那条河是女生哭出来的,眼泪可掉不完。”
袁春希嘴角抽搐,虽然哭得多,但也仅限于在这方面,其他时间她的心肠不算软,怜悯的心虽然有,哭却不至于。
谭晖郝胳膊肘捅了下范飞的腹部,严肃道:“祸从口出,少说话比什么都好。”
两人走近后,范飞擡脸望向上空,原先站着的人早就走了,纳闷谭晖郝怎么看半天,“看什么呢,有神仙在你面前?”
“废话真多,回去洗洗睡,不担心回家探亲的事情?”谭晖郝一句话就让范飞说不出话,谁都想回家,但不是谁都能回去,尤其这两年边境的紧张,回家探亲的人选也都受到影响。
范飞摇摇头,“算了,不回去了,还是守国戍边更重要,得亏我爸妈身体好,不然就得和那些队友一样早早地回去就业。”
谭晖郝沉默片刻说:“父母年龄大了,多给打电话发消息关心,别再像以前那样浑了。”
年轻时谁都不服,面对父母的管教都是大吼大叫的驳回,说什么都不管用,进了部队即使磨炼了心性,但当兵的总归带着倔性格,很多出去就业的战友也是谁都不服,哪都看不惯。
冲洗后水流声变小,手指扯着龙头往左边移动,水滴不再往下流,鞋底拖着水,地板都是一个个鞋印子。
糖果与盒子的摔碰声,让本安静的走廊多出异响声,谭晖郝顺着声音寻过去,在楼梯口发现袁春希在咀嚼糖块,手里还拿着小石头。
“睡不着?”谭晖郝顺嘴一说,袁春希被吓一跳,睁大眼睛说:“熬夜熬习惯了,你不睡吗?”
礼貌地询问显得话题有些僵硬,谭晖郝坐在她后面的台阶上,“等会儿就回宿舍,今天范飞带你看袁方的奖状,和你平常看到的有差距吗?”
袁春希点点头,眼睛都笑眯眯的,脸上的猫咪纹显现,“有点区别,比平日里严肃,但是也没什么变化,说不上来为什么,不是判若两人,像是激发了另一个自己。”
“高中军训的时候,优秀学员有他,不管是战队还是日常的学习,老师们和教官说他做得最标准,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表扬。”
“后来他毕业报名参军,带过他的老师们没有一个奇怪他为什么要当兵,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要参军入伍,整天挂在嘴边,那时还有同学认为他只是开玩笑,后来他牺牲,家门口那些曾经的玩伴才明白,十六岁的袁方没有开玩笑。”
袁春希说到最后哽咽,袁方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说到做到,那年夏天想要吃冰激凌,他扛着一筐的黄瓜,在集市吆喝好半天,拿到的第一张绿色一块钱纸币,就是去超市给她买盐冰棒。
小学毕业后,家里条件不好,大部分钱都给哥哥拿去学校,是老太拿着卖地的钱和袁方去亲戚家借钱才补上,他说自己没书读都不能让春妮子不上学。
和哥哥的故事,袁春希永远都讲不完,在她心中袁方就是亲哥,身边人都知道她所说的哥哥,指的就是他且唯一。
袁春希的娓娓道来和沙哑的嗓音,会让人进入到所讲的故事中,不是旁观者,脑海中很快地联想,她的音色容易让人亲身经历这些美好或崩溃的事情。
谭晖郝耐心听她一字一句地讲述,像是个不停歇的鸟儿,更像高原的雄鹰,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让人能够从中听出兄妹俩的生命的顽强和坚韧。
说累了便口干舌燥,糖果让口腔甜滋滋,舔着嘴唇不再说话,身体朝着墙壁倚靠,疲倦地阖上眼睛。
手机的振动让想要缓一缓的袁春希瞬间睁开眼,屏幕亮起,备注上的名字让谭晖郝以为是她的朋友,但听了几句就会发现是她的母亲。
“袁春希,我是不是给你说过,不要天天出去玩,你拿钱攒着留给我们不好?家里现在正缺钱的时候,你哥哥外头还牵着债,不知道替家里人分担,就知道自己快活。”
“看看你爸爸在工地里多难,大太阳晒得浑身黢黑,我带着小孩在家里急死了,三个小孩哪养得起,你哥又不争气,不都得指望你?”
话音未落,袁春希把手机往远处放,任由那头说个没完没了,心知这通电话没有半小时不会挂断。
这样的情况数不胜数,早已习惯家人不分青红皂白的质问和指责,在他们眼中只有好好工作和攒钱是最重要的,自身所得到的痛苦需要女儿承担,美其名曰是一家子,实则所有拥有的都不会有她一分子。
袁春希不会挂断电话,那些声音只会让她更加清醒,更想远离那样的家庭,不希望自己成为许多初中同学的影子,她想要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