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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新疆的美景,袁春希也只是在网络上刷到过视频,没有亲眼见过,但来到和田,看到的和自己所想不同,便会有落差。
最显眼的小巴车早已停在广场正前方马路边,推着行李箱迎着风往前走,部队干部在瞧见她后,先是敬礼后是握手。
“和袁方长得可是真像啊,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
靳营长的话让跟在后面的两位士兵仔细打量,不过最终的注意力还是落在谭晖郝脸上,“连长,你咋回去又黑了呢?”
行李箱不费力地放上去,换乘第二辆火车时,谭晖郝就知道两人的目的地相同,不过他没提。
“你又在没话讲话?怎么屁话那么多,赶紧老实坐着。”谭晖郝板着张脸,严肃的面庞不亚于靳营长平日里给他们加训的恐怖。
袁春希坐在后门靠窗的座位,后脑勺抵着椅背,距离自己想要去的目的地越来越近,情绪一下子收不住,望着窗外的楼房,清澈的眼睛瞬间变得模糊,泪水涌出沿着苹果肌下滑,最终在下巴停留。
一车的大老爷们和她都找不到合适的话,直到她脸上的那两行泪让坐在前面的谭晖郝转头拿东西,瞥见后抽出纸巾递给她,无声的动作让靳营长张了张嘴又紧紧合拢。
为了让袁春希适应高原,车速不算快,但对于她的身体来说,到了这边已经出现不舒服,只是情绪影响了大脑的判断。
“晖哥,不然你劝劝?”
消息发到谭晖郝手机里,来不及恢复屏幕上的信号线已经挂上了感叹号。
【春妮子,太奶】
写回家的信永远只有这五个字,起初袁春希会写很多话,后来才明白他这句话带着什么样的情感,是对家的想念,对家人的思念和不舍得,也有着愧疚。
车辆停在康西瓦烈士陵园前,这座全中国最偏远的陵园,有很多人一辈子无法到达,这里埋葬着牺牲在边防的勇敢的士兵,喀喇昆仑是许多人的向往,也是许多人不可言说的秘密之处。
走一步便大喘气,坐上火车前想着见面应该是开心的,和他讲述自己的生活多姿多彩,可真的到了,所有的话又埋回了心里。
口袋里的烟和打火机被她掏出,一根根地摆放在墓碑上,幼时两人因为学大人抽烟而被太奶拿着铁棍绕着庄稼田地跑,如今太奶跑不动了,她也学着十八岁的袁方,笨拙不懂地抽烟。
大拇指按下去的瞬间,因为突如其来的风灭了,另一只手把烟头塞到嘴巴里,牙齿咬着,嘴唇紧紧含着,第四次才点着,脸颊用力吸着又迅速吐出烟雾。
裙角早已因为她的下蹲而沾染尘土,吐出的烟雾打在脸上,并未清醒反而更加迷离。
“这姑娘抽烟还挺猛的啊。”靳营长的话让原先背过去的谭晖郝扭头,拧着眉头一下子舒展,平静的目光凝视她的侧脸,“人家难过你们看什么看。”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不知道,靳营长却能听出其中的意思,意味深长地问:“来这一路,就没聊一聊?当年袁方和你从同一个地方来到这边,升连长也是一起,那年也是阴差阳错,你回去奔丧加上挽留女朋友,他自告奋勇上前线。”
过往被靳营长一点点地剖析,谭晖郝摇摇头,“袁方当年躺在施和安怀里牺牲的时候,奄奄一息地说让我们忘记他,忘记过去所有好的不好的回忆,以为自己能忘掉,到头来不还是痴人说梦。”
抽根烟都没有一分钟,袁春希把烟头丢在地上,用鞋尖踩灭又捡起来丢在随身携带的垃圾袋里,“哥,你说想要找个好的人,对的人有那么难吗?”
“从前想着将心比心,不愿意亏欠别人可是现在呢,我对别人好,不奢求他可以相等的回报,可连基本的尊重都没有,那天去找他,顺手看了朋友圈点赞和聊天记录,你说巧不巧,还一逮一个准。”
正如刘天向所说,对别人太好也是一个毛病。
袁春希摸着墓碑上的灰尘,五年的时间磨灭了很多,自信、向往和快乐,亲人的不重视和朋友的远离,这么看好像过得很糟糕,但生活中依旧能够找到令人快乐的地方。
“前两天袁绍打电话给我,说要借钱,咱妈也在电话里面说过得多么糟糕,可是这些后果为什么要我来承担,当初要是不惯着他,不给那么多钱,怎么可能误入歧途,拿这钱去玩,亏的连回家的钱都没有,都有三个小孩了还不让人省心。”
耳濡目染和骨子里的重男轻女,让袁春希很早就对家庭不抱希望,从高中到如今工作,她没有问家里要过一分钱,如今每月工资还会贴补家里,之前喝醉了和刘天向提及这件事,围绕在桌子旁边的几人无一不说她傻,可是没办法,亲情成为环绕在她身边的绳索,越想挣脱越痛苦。
平日里看上去很快乐,大大咧咧的人,路上却沉默寡言,见到至亲的人才会讲出这几年的糟糕,但什么都改变不了。
袁方,除了部队的人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事情牺牲,那次的任务鲜少有人提及,袁春希曾在悼念会上追问过讲述悼念词的士兵,得到的却是沉默。
后来袁春希不再执着这件事,知晓哥哥的离开对于国家和部队有多么重要,而保密行动不对外说,是多方面的考量。
声音不大不小,谭晖郝在不远处却听得清清楚楚,双手抱在身前,靳营长唠叨个没完没了,他的耐心本没有多少,却因为女生的哭声而向前走了几步,纸巾早已被她用完,只好用手背一点点地擦掉。
听过抱怨、指责和欢声笑语,今日却因为袁春希的哭声想起了袁方从前当着他的面讲出对家人的心里话。
“来这边可一点儿不舍都没有,就是对不起春妮子和我老太,没人照顾她们肯定过得不好。”
那时谭晖郝不知道所讲的是谁,如今亲眼看到,回忆便涌上心头。
“哥,有的时候真觉得活着太累了,又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死亡,还记得之前我问你,人死了是什么感觉吗?可害怕了,根本不是和你开玩笑,但那天走在江边,生出了一了百了的想法。”
袁春希畏惧死亡,但在低谷期依旧会有死掉的想法,不是对这个世界和生活不抱有积极向上的态度,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从而让自己变得更好。
陵园的荒凉就像是袁春希的内心,袁方安装在这里,虽然不孤苦伶仃,可l市的烈士陵园极少有人踏足,除了清明和春节人会多,其余时间便都是凄凉的。
袁春希也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到公墓是什么时候,知晓墓碑里没有袁方的骨灰,是他自己要求的,十五岁的她有过埋怨,生前不留在家乡,死后却选择的这么远的地方。
但二〇一五年的一张报纸和央视报道边防军人的视频,让她对戍边军人有了尊重和敬仰。
尘土像是要把她的鞋子淹没,最初的颜色已经被覆盖,蹲累了又改变姿势,盘腿坐在墓碑旁边,两只手托着脸颊呼了口气,“路上没有后悔,但是现在悔了,看到你的战友,他们也会因为想起你难过吧。”
人的善心大多数都不会因为这个世界一直在打击她而做改变,袁春希就是这样性格的人,纵使这个世界很糟糕,却始终没办法将恶意放在别人身上。
高原生长不出美丽的花朵,却有很多人前赴后继地在这里停留几年,甚至是十几年。
坐累了袁春希也起不来,干脆整个上半身往后仰,却因为天空的蓝和云朵的分明而感受到这里的美和天空的低。
袁方说巡逻时走在雪山上,一擡手就能碰到云,那天袁春希不相信,如今来到这儿,除了感叹也无旁的,云朵低到好像要和烈士陵园的石碑一样。
“现在不走,到时候晚上这路更难了。”靳营长随口一提,不知不觉袁春希已经躺地上一个多小时,没有人上前询问。
谭晖郝悄无声息地走到袁春希旁边坐下,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黑色的中间还有锁扣,大拇指推开里面是个陶瓷玩具。
“你哥当初做的,说是留给你,后来到了我手上,出发去营地看看他之前生活的地方,也算不虚此行。”
袁春希嗯了声,却没有立刻起身,伸出手掌心,意思是让他放上去,谭晖郝轻轻地摆放上去,被紧紧地握住凑到眼前,这上面画的是家乡的小麦和房屋,还有她自己。
她噌地一下坐起来挺直腰板,像是受到惊吓,瞪大眼睛往外凸起,上学时有画画作业都会让袁方帮她完成,后面到了初中时间都在学习主课内容,也就没怎么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