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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太阳出现得晚,袁春希也难得睡了个懒觉,九点半在热闹的谈话声和窗外炽热的阳光中睁开眼,要坐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其间还需要下站换乘,时间过得比她想象得快。
但只有手机和电脑并不足以解决无聊,除了发呆似乎没有可以做的事情,便从包里拿出日记本,是袁方的遗物,也是她探索远方的唯一途径。
【初到喀喇昆仑,知道偏远地区苦,不是为了高补贴和高工资,是为了体现自己的血性,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如同那些边防官兵一样吃苦耐劳,同样也是为了保护边疆】
在日记本的第一页,是袁方于二〇〇七年冬天所写,一字一句除了提到太奶奶就只有袁春希。
【2007年9月10日
早上五点不到,春妮子早早地把东西都准备好,太奶奶将热乎的肉包子捧在手里,弯弯的脊背一步步从村尾走到村口,看着她老化的长相,十八年前,她还能蹬自行车,十八年后的今天却只能依靠疲惫的双腿双脚来看我。
今天是人生中最重要且最重大的一件事,去军队了,完成自己心心念念的军旅梦,武装部举行了送行仪式,没有父母的我,幸运地有春妮子陪着,隔着玻璃望向外面呆愣愣的妹妹,往后的路就只有她一个人,会变得困难,却是不得不面对,没有人能够陪伴某个人一辈子。】
袁春希每次都读完一页,过去五年看不完这本书的三分之一,强迫自己看下去没几分钟便合上。
破旧的日记本,其中还有几张照片,袁春希从中抽出对着左边的玻璃窗,手机镜头对准后面一望无际的农田,从贫苦地区出发,最终到另一个偏远地方,可对袁方来说是快乐的,每每打电话到家里,都非常的快乐,发工资都把钱打给太奶奶,是他家里唯一的老人。
袁方的父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因为外出开大车,在高速公路上出车祸当场离开,母亲抛弃他远走他乡,至今都没有等到一通电话,太奶奶可怜这个孩子,牵着他的手带回去,养大之后又送他进入部队。
袁方和爷爷奶奶不亲,加之袁春希的父亲和兄弟分家之后,联系的也越来越少,就算在一个村子里,逢年过节才上门,只有小一辈的孩子经常玩耍。
当照片被摆在显眼处,接完水的谭晖郝站在车厢外的走廊中间,打了个恍惚,被拍摄的袁方身穿作战服站在雪山之巅,是他们日常巡逻的地方,后面的太阳就像火红的苹果,连带着照片上的人都好似变得暖洋洋。
“这是你哥?”谭晖郝冒昧地开口询问,袁春希偏头看过去,没憋住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到下巴处,迅速地擡手用掌心抹掉,“是。”
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因为袁方而有了话题,谭晖郝平静的面庞也因为过往而有些崩裂,坐在床铺中间,清亮的嗓音变柔和,“他很优秀,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
袁春希知道他是军人,却不敢想和自己表哥是同一个连队,垂眸深呼吸后说:“我哥之前上学不用家里人操心,当兵后获得荣誉贴满家里一面墙,他本身就优秀。”
谭晖郝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放到她面前的小桌板,沉闷的他没有多余的话可以安慰她,作为袁方的战友,也无法开口提及那次任务的始终,他的牺牲至今都是不可讲述的秘密。
喀喇昆仑的边防官兵在执行重要任务之前,都会写一封家书,刚到那里时,大家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亲自经历才会明白前线的危险,真正到前线作战,是兴奋,是激动,是热血沸腾。
大多数士兵写的都是孩儿不孝,自古忠孝两全,还把毕生所学的古诗拿出来,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这样的话都写出。
有的只写了遗书两个字,还有那没写完的妈妈这个词,无言对自己的家人,像极了梁三喜,有的也已经麻醉,面对紧张的局势,和经常出现的作战任务,早已做好充足的准备,心平气和地上交空白纸张。
许多退役官兵离开边防,回到自己的家乡就业,嘴巴上都挂着一句话。
没能成为大家口中的好兵,直到离开后才觉悟,如果死在祖国的那片边疆,那一定是我最好的归宿。
十八岁的少年不会为了钱和苦不苦而犹豫,不会因为别人的舒适而改变自己的想法,不为任何事物,只为了尽一份义务,为了在自己二十岁时可以报国,和战友共同守护每一寸国土,面对敌人勇气面对,尽自己的力量守国。
袁春希的性格会根据所处环境而改变,如果谭晖郝不说到表哥,两人不会有话题,但正因为是袁方的战友,才会有接下来的话题。
“你们那边有多苦?”袁春希好奇道,在过往的书信中,哥哥只是写风景的美丽,从来不写所经历的苦,就算再三询问也得不到回答。
苦,比起身体上的苦,更多的是心里寂寞,和家里人打电话没办法做的事情,哪怕很值得令人骄傲,都因为纪律和规矩而憋在心里。
谭晖郝忘不掉自己刚到喀喇昆仑的那几天,除了缺氧就是心脏不舒服,从平原到高原,最大的变化就是呼吸急促,也提不了重东西,哪怕提前很久做准备,依旧适应不了高反。
可人呢,就是凭借着那一口气才坚持下去,当初离开家说得底气十足,永远不会后悔,确实没有后悔过,但背地里谁都骂过,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却没有人退缩。
“一年四季温差不大,高反严重不说,能够坚持下来待上两年的都算好兵,你去那里,经过康西瓦,再往上面走就会吃不消。”
谭晖郝恳切地开口,讲出的话很平常,普通到袁春希早就知道,让他们讲述自己在部队的苦,似乎有些难为情。
但这都是谭晖郝不善于言辞,不然也不会谈了四年恋爱最后落得个分手的下场。
话题戛然而止,袁春希抓着手机拍外面的稻田,虽然冬天都只是小苗,可农村长大的她,特别喜欢看土地的变化,十一岁之前的夏天,是她拿着几毛钱的冰激凌,袁方拿着镰刀在田地中间隔着麦子,烈日下浑身是汗,从早到晚没有一句怨言。
想起孩童时期的自己,虽然父母不重视,爷爷奶奶哥哥不喜欢,依旧能够感受到快乐,学会知足。
火车路过张掖,袁春希放下手机不再拍,天还没黑,仅仅用眼睛记录下这些东部没有的景色,稀奇地用手在玻璃上描绘自己所看到的每个景。
手机铃声作响,陌生电话的到来让袁春希大拇指滑动手机屏幕,贴近耳朵后,听出熟悉作呕的声音后,下意识地想要挂断,却因为那种极为恶心的要求而顿住。
“袁春希,之前给你赚的钱都给转回来。”
袁春希重重地呼了口气,面对这无理的要求,茫然笑道:“你是不是有病?你给了什么钱?这两年你给了什么?”
两年异地恋爱,换来的是男生的得寸进尺和不思进取,袁春希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给父母,剩下的部分都花在这个前男友身上,过节送礼物,男方给手链项链,她从来都是送更贵的,金镯子都送出手过,现在分手一个月对面倒开始摆着秋后算账的架势。
“每次去s市找你,都是我自己花钱,请你吃饭还有你那些狐朋狗友,哪次我说过一个不字?”
“你给我转的那些钱难道不是良心发现才提出饭钱aa吗?怎么,是你那边的撩骚对象嫌你没钱,才跑来我这边张牙舞爪地要钱,你脑子被老驴踹了,连带着浆糊都出来。”
“别再打过来,不然我就举着横幅去你家小区门口挂着,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这逼脸和干出来的事情,有着对象还和别的女生暧昧撩骚上床,还不止一个,说出去你家坟头都得被吐沫星子淹死,到底是谁能够站得住理。”
骂到最后袁春希脾气都上来,音量提高后讲完立马挂电话,但几秒的时间冷静下来,将过去从他那边收到的钱全都算好,通过银行卡转账过去,不愿意再有瓜葛,又把刚接的电话号拉黑。
这一通操作下来,气得面前盒饭都没胃口吃,扒拉几口还是觉得憋屈,委屈了自己,成全别人,是她惯会做的事情。
袁春希是委屈,但不愿意讨别人的好,不管是和家人朋友抑或者这段失败的恋爱,都是她付出得更多,也不会在乎金钱方面人情世故她永远做得很好,让人找不到错误去说。
所以工作到现在快半年,和同事相处得融洽,没有犯过大错,和谁都玩得来,工作和生活不需要别人操心,也可以照顾别人得体。
可是就这样的好,依旧有人看不见。
好半天袁春希平复自己的心境,说话声传到外面,本就拥挤的车厢过道似乎变得安静许多,连带着脚步声都变小。
谭晖郝双臂抱在身前,刚才袁春希说的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有些惋惜,作为一个女孩子,看上去不差,却遇人不淑,碰到那样的对象。
谭晖郝也不算在感情上面有多么老到,唯一的恋爱是高中毕业后谈的,还是同班同学,那时想着倒挺美,但后来也因为重重阻碍,相距得太远而选择分手,距今也过去四年。
家和国永远不可兼得,谭晖郝选择后者,对于他而言的重要意义不仅仅在于父母和爷爷的教育,更多的是在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