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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八年的夏天,l市最大的社会新闻就是工厂爆炸,全市的消防员都往那边支援,袁春希正躺在宿舍睡觉,前一日晚上一宿没睡,脑袋疼得她睁不开眼,现在又因为外面消防车警报而全身作痛。
在宿舍休息的刘天向刚给自己泡好一碗方便面,袁春希闻着这股味道已经坐起来,鼻子灵得像极了楼下那只流浪狗。
“那么大的爆炸声你都没有听见,睡得可真沉。”刘天向和她说县区工厂大爆炸的事儿,“不知道伤亡什么情况,但消防武警那边出动,这次估计不少人倒霉。”
袁春希糊涂地下床,坐在小桌子的面前,手臂搭在膝盖上,没听清她说的话,还沉浸在可怕的梦中,那些哭喊像是要把她吞噬。
刘天向的手在她面前打晃,“还没睡醒呢?昨天晚上碰到了什么奇葩让你睡不着?”
袁春希叹了口气,忧郁道:“别说了,一晚上碰到好几个奇葩,劝都劝不动,也没有睡不着,就是昨天晚上心发慌,可能前一天没睡好,昨天又熬夜的关系吧。”
虽然夜班并不是不能睡觉,前厅部到了两点之后可以休息,休息室也有大沙发可以躺,多数都是这样的情况,但有时也会因为客人到来得晚而熬一夜,尤其是上半夜餐饮部喝多了的客人就直接在前厅部留房。
所以喝醉了的人最难沟通,还容易被指着鼻子骂,袁春希虽然没碰到这种事情,但人多了就容易心累。
宿舍前天被她彻底打扫一番,留下的空位三人集体买了大软垫,可以直接躺上去,袁春希不想再坐硬凳子,直接往墙边去,扑通一下躺上去,没几秒又睡过去。
睡眠不算深,但一觉睡到晚上,枕头下的人手机响了好几次,袁春希坐起来精神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猛地起身过去,半睁着眼伸手去拿手机,很快指腹滑动屏幕,放在耳边便听见那头冷静的喊话声。
“快点回家,你爸死了。”
袁春希睁大眼睛,脑袋像是咀嚼了薄荷,情况得让人清醒,没来得及说话,亲哥就把电话挂断。
已经下午五点,回农村的班车早就没有,袁春希只好在手机上看能不能叫上一起下乡的司机。
刘天向从卫生间出来时,她已经换好衣服,白色短袖和黑色长裤,熬夜过后即使补觉脸色还是和平日有所差异,“要去哪里?”
“我爸走了,回去奔丧。”袁春希淡定道,在听见父亲离开的消息时,心里并没有难过的情绪,平静的人如同暴雨前的井水。
刘天向啊了声,“我开车带你回去,现在叫不到车,更别说市区回农村驱车就要一个半小时,还得走高速。”
睡衣刚套在身上,刘天向麻溜地从衣柜里找出素色衣服,最后挑了件黑色长裙,袁春希见状取消长时间未接的订单,两人不慌不忙地往楼下赶。
坐上副驾驶,窗外道路的拥挤和小区楼的光亮,令袁春希感到孤独和那么一丝负担,她不知道去哪里要面对什么,从前为袁方操办葬礼时,独当一面可以什么都做,但今天去了,也能想象,估摸着和个旁观者一样,顶多在棺材旁边跪一晚上。
“春希,安全带。”刘天向第三次提醒她,在她耳边喊了声,这人才有反应,踩油门前问:“要是难过的话,也可以哭出来。”
袁春希笑了笑,并不是牵强地笑,心情也没有多好,和她解释为什么心不在焉,“跟着我去,到那边就是被忽视,我就是走个流程,如果不去的话,背后闲言碎语能压死我,他们只看表面。”
刘天向问双手把着方向盘,注意力虽然在前面空荡的马路,嘴巴张着说话不停,“能猜到什么情况,活了这些年农村的状况还能不晓得,不然跟你来干什么,被欺负了咱也不怕,管他们是谁,该做的做完了咱们就走。”
“诶,今天到点了,谭晖郝竟然没有给你开视频,还挺奇怪的。”刘天向想起这件事,往日准时准点,不是袁春希上班,都会响起熟悉的铃声。
袁春希哦了声,“刚才发消息说开会,你怎么那么担心他不开视频?”
刘天向当然担心了,这取决于明年能不能喝上喜酒,她这个大嘴巴藏不住事情,那天当着谭晖郝的面讲出口,倒是应下来。
“想早点喝你的喜酒了。”刘天向笑道,不是催她,而是以逗她为乐趣,前段时间提起来还脸红,现在说得多了变成平常心。
袁春希伸手在她膝盖一拍,“认真开车,别说了。”
往农村的路渐渐变宽,开了空调袁春希还是打开窗户,任由外面的凉风进入到车内,凉爽的风会让人没有烦恼,平和地盯着路边所有风景,不知过了多久,臭烘烘的气味进入到鼻腔,迅速关上窗。
“这个时间小麦快要成熟了。”袁春希感慨道,两侧的麦穗因为大风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幼时她不懂事在田地里奔跑的声音相同。
夜晚开车容易疲惫,但刘天向开的时间越久越精神,八点不到车辆进入到村庄大路,可以看见有人身上挂着白布行走,方向是一致的,统一到西南口。
上一次回家袁春希已经不记得,老太所在的村庄就在隔壁,她每次看老太从来不走这里世事无常也想不到家里的人会走得这么快,都在意料之外。
家门口贴着的倒霉掉落在地,房子装修得都大差不差,后院放着棺材,哭声老远就能听见,袁春希下车后扭头问:“你要进去吗?”
“我不进去,但你有事情一定要出来和我说。”刘天向不放心她一个人,但这种葬礼确实不适合她进去。
袁春希关上门径直往前走,几步路碰到亲戚也只是喊人,不再有多余的交流和眼神,从大门走进去,右手边是个破旧的小房子,里面装着杂七杂八的废旧物品,角落有个小床,是她的,已经爬满了蟑螂和飞满了苍蝇。
正前方的客厅台子上,摆放着白色粗布和黄色麻绳,走过去熟练地套在身上又系紧,亲哥坐在她面前也不打一声招呼。
女生跪地守棺材,袁春希并没有第一时间到后院,而是在小路上站了许久,这条路见证了她长大,多数时候回忆起都是快乐的,因为有袁方。
但也穿插着父亲的面庞,记忆里有好的,也有坏的,很遗憾的是,袁春希只记住了坏的,那些给过的一丝丝甜头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漆黑的夜晚,村庄因为有人离开,几乎每家都亮起了灯,在小门处围绕一圈,挤都挤不进去,不知是谁眼神特别好,叫了声她的名字,突然间大家都让出位置,留出空隙让她进去。
红色破旧的门,两边都是掉落的漆皮,地面摆放三个跪垫和火盆,依次跨过去到里屋,女人瞧见她回来了,尖酸样子又出来,“还知道回来,你爸在工厂里被炸死都不管不顾,养你有什么用,他还疼你,疼个屁。”
袁春希跪在棺材右前角旁边,身上的白布盖住小腿和鞋子,脏兮兮的地面还有蜘蛛和蟑螂,低头不吭声,不想和她多说一个字。
男人大概是良心过意不去,在被爷爷拿着细绳抽打严重的时候,会把她带出家门,在被奶奶丢在大马路上知道找回她,过节还知道给她几块钱当做压岁钱。
可这些所谓的好也仅仅是那么一丁点,也可以视若无睹地答应妻子不让她去上学,拿着农作物卖的钱被女人抢过去还开心地数一数。
这个家的冷漠不仅仅在于父母对她,亲哥对父母也不喜欢,对爷爷奶奶也有怨恨,不管是非对错,所有的不好都强加在她身上,那些无须有的也让她背负,亦如亲哥偷钱说是她偷的,小混混找上门让她在前面被打,如果没有袁方,身上可能会多处不起眼的伤口。
家庭关系不仅仅体现在这些地方,袁春希记忆里不是在争吵就是在推搡中度过,哪里会有亲情味。
农村的房子容易漏水,天花板的霉已经蔓延到墙角,棺材都是旧的,这场丧事也扣得不行,不愿意多花一分钱,没有人比她们更会斤斤计较。
小时去集市卖农作物,批发价几毛钱都会和买家计算,一点儿都不肯让步,后来名声臭了也不改,将错误放在别人身上。
手机被袁春希留在车上,连续的电话让正在玩游戏的刘天向马上挂机,接听后点击免提,先那边一步说:“春妮子她爸走了,在里屋跪着。”
谭晖郝咳嗽一声,脸绷直,“有事或者出来了让她先给我回个电话。”
“可以。”刘天向爽快回道,很快挂断电话,游戏也失败挂了,打开车门往外面去,乡野间的路她也挺久没有走,忽地想要抽根烟,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和打火机,站在路边点燃,吸了口含了一秒吐出。
黑色棺材配上白色长布,从背后看像极了恐怖片里的长发女鬼,袁春希双手抓着稻草,忍着膝盖的酸楚,静待天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