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亲一口
圆月渐亮,四周一片静悄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等风抚慰过这座小镇,屋顶蒲扇愈摇愈慢,街巷传来阵阵叫喊:“小强!还不回家!乱跑啥呢!”
辛梁星坐定,听着不远处的呼喊,心中愈发平静。
白砚在那呼喊声移向别处以后,突然开口说:“我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见过我妈。”
他说话声音很轻,倏然散在辛梁星耳畔,喃喃好似剖白。辛梁星扭头,看向他的轮廓,朦胧的侧脸,像被油画棒勾勒过,他不止有一种颜色,辛梁星凝视着他,神情专注,只低低的应了声,示意在听。
“也没见过我爸,我是被他们丢在沟渠的弃子,因为我的畸形。”白砚语气正常,平铺直叙一种事实,他甚至能把自己从中剥离出来,“那个年头丢孩子的可多了,因为生病治不起病,因为家里穷养活不下去,还有纯粹生了又不想要的。”
话说越多,越像在为自己的可怜开脱。辛梁星曲了曲坐的发麻的腿,说:“是挺常见的,我小时候见过一个鼓胀着肚子的女婴,被人丢弃在田地里,襁褓里就放二十块钱,说是求好心人救救她。”
白砚无声叹息,问:“然后呢?”
辛梁星摇头,没有然后,是不是有人救弃婴他不知道,他希望是有人把那个孩子给救走,帮她治好病,然后给她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人世间的苦难都是比较出来的,在那些生来就带着疾病的孩子面前,好像一些麻木酸痛又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片刻的沉寂,对面流浪猫踩着瓦片,望了望他们这边,又去晒月光去了。
辛梁星问:“你呢?”你这么些年,又是被谁给收养,怎么长到这般年岁光景的呢。
白砚扯扯嘴角,小声说:“我啊,我被一对夫妻给收养了,他们一开始把我当女孩儿养的,因为他们家有个傻儿子。”他说罢顿了顿,语速降下来,好像要慢点说才能说出来,又好像是要调整一个不那么难堪的语调,他继续道:“他们养我到十二岁,发现我并不能变成女孩儿,就带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没多少雌性激素,变不成女孩儿的。”
辛梁星紧了紧蒲扇把儿,坚硬的木棱契进掌心,犹如一条生了锈的铁丝,刺着,刺的人灵魂要出窍。
“然后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流浪啦。”白砚语气一转,重重叹气说:“冬天里的桥洞像飓风的口袋,收东边的风,南边的风,北边的风,西边的风。”语罢他好像知道自己废话有些多,改精炼的词道:“就是砭人肌骨。”
辛梁星沉默到像黑暗中的一座石像,一动不动的,连嗯也不嗯了。
“不过我们小学里的支教老师是好人,她带我去她宿舍吃熬菜汤,还给我穿她的大棉袄,粉红色的棉服,可厚实了。”白砚缅怀起那段时光,要没那位老师,他可能熬不过那个冬天。冬天总是要带走一些生命的,因为严寒,因为寸草不生,极度的寒冷是上天给予生灵的一种考验,不止是身体上的,更是魂灵上的。
白砚说着说着低下头,可惜道:“她就待了一年就回城里去了。”他还记得她说会回来找他,白砚其实等了她很久,久到他甚至等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大人也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们也会食言,他们擅长食言。白砚怨过她,恨过她,百般念头都像一块儿木头袢子,洁净的,一如初遇时的欢喜,人走后木头就开始黯淡,被丢进染缸丢进灶门,一把火燃起最热烈的爱和恨,等他被燃尽了,万念归于灰烬,一切才又重新归零,不爱不恨,只剩一份微不足道的感激。谢她的救命之恩,偏偏有时候又会觉得人命轻贱,谢意便逐渐消散,到最后徒留一份惦念。她过得还好吗?开心吗?开心就行。
辛梁星在他的话语中始终保持着缄默,吝啬到像一个哑巴。
白砚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想过要轻生,他们欺负我,我就想早晚有一天我会跑的比他们快,逃出这里。”
他也食言了,因为大人就是爱食言,他自己当了大人以后,经常对自己食言。他见辛梁星第一面,就起了投河的心,再不甘,再愤怒,在生活面前,都会化成一缕青烟。一了百了,他就想一了百了。
“你那天可凶了,让我滚下去。”白砚说着说着,语调开始往上扬,又想往辛梁星身上贴,“我一下子就害怕了,先是怕你,然后是怕我自己那个愚蠢的念头。”
他抓住辛梁星的手臂,辛梁星眉心蹙了蹙,没再推开他,而是扇起了扇子。
“打那天起,我就又想活了,不仅是想活,还想好好活。”他说的自己像一个迷途知返的羊,最起码在辛梁星听起来是这样的,前提是他没说后面那句话,“跟你一块儿活。”
辛梁星掰扯他手指,让他放开,白砚倔的,死活不松手。
辛梁星:“少黏我。”
月亮朝当中移了移,电还没来,幽蓝的冷光铺洒,地面褪去些许温度。白砚拔了颗墙缝里钻出来的狗尾巴草,用毛茸茸的穗,滚辛梁星的手臂内侧。绒刷的触感,刺挠的辛梁星浑身发痒,恨不得现在就下去冲凉。
“怎么那么烦人。”辛梁星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狗尾巴草,反客为主,拿细细的穗搔他耳后,白砚怕痒,禁不住发出笑声,脆脆地,又有几分软。
月光好亮,辛梁星把他按倒在屋顶,狗尾巴草钻进苔绿色短袖,一下子遁了形。
白砚笑得气短,断断续续道:“好…痒,拿出来吧,我…错了…呀!”
他的心口鼓出半个拳的影儿,像一颗心脏的形状,砰砰的颤动着。
辛梁星指甲刮他了,使了坏的,又疼又痒的,让他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辛梁星怀里,求道:“亲一口,行吗?”
辛梁星低笑,施舍般的应出一个好。
白砚紧闭着眼睛,等了许久,没等吻落在嘴巴上,而是落在了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