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白马寺山门矗立,两侧各有一座石狮,红色门楣上嵌“白马寺”的青石题刻,里头青枝绿叶,浓荫密布,树木掩映间弯弯曲曲的青石小路延伸至幽僻处,尽头赫然是在天光下傲然而立的大雄宝殿。
清晨香客稀少,静得唯有古寺鸣钟旋荡在晨空之中。
岳宁正想着上马车前,沉碧在她耳旁悄声说的话。蹇鸿舟在兰汀院门前坐了一整夜,至天光微亮才走。
不知不觉就和萧珩走到大雄宝殿,三尊佛像盘膝而坐,唇含笑意,两旁是神情各异的十八罗汉。细碎的阳光从瓦檐遗漏下来,岳宁看着流光中的古韵,摒退心中杂念,上了香后在软垫上跪下来,可她无法静下心,哪怕在庄严的佛像前,她只要一闭上眼,那张染血的脸依旧会出现在她面前。
她睁开眼时,萧珩跪在身侧合掌闭目,她轻手轻脚走出去,宝殿前是一方水池,绿波中荷叶浮动,鱼群遨游。她正神游天外之际,身旁站了一个人,她先是看见一只手拿着干饵洒进池里,她的视线渐往上移,是一张如玉的俊容。
是他。
张济桥察觉有人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微微蹙眉,也回头看过去,倒是记起这女子和另一男子除夕那夜来过酒楼,因有一面之缘,他朝她礼貌一笑便收回视线,放下手上的竹篓进了大雄宝殿。
萧珩正从里头走出来,两人视线微一接触就错身走开,萧珩手上拿着两条红绳,笑道:“适才有位方丈送了两条加持过的红绳,说是可以祈祷吉祥,阿宁我帮你系上。”
岳宁道:“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了?”
“只是讨个好彩头。”萧珩拿着红绳在她纤细的手腕打一个结,岳宁抬头往殿内看去,一名僧人正意味深长往她这个方向看来,手里拨弄着佛珠,片刻后朝寺庙深处走去。
他的眼神让岳宁忽觉奇怪,她盯着两人腕上缠绕的红绳,再往前看,已不见那僧人的踪影。
岳宁道:“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她循着僧人离去的方向,运起轻功飞掠过去,没多久就看见那道影子,她一靠近,那影子就离她更远,她运起十成功力飞速上前,竟连衣袖都摸不着。
岳宁微惊,更是紧追不放。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僧人忽然停下,声如洪钟响亮,“这位女施主,你跟着贫僧有何事?”
岳宁不敢有半分轻视,恭敬抱拳道:“大师,你方才送的红绳可是有何深远用意?”
那僧人嘴里一句阿弥陀佛,只道:“用意不过是化凶为吉。”他见岳宁张嘴欲说,徐徐道:“贫僧只劝施主,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此生空过,后悔难追。施主既已入轮回,更该珍惜眼前人。”
这话轻轻一点,立时在她心底惊起轩然大波,她蓦然睁大眼睛,全然没想到世上竟有人会知晓她重生之事。
她还想和方丈再说几句,那方丈却一跃而起,连岳宁都看不清他的身影,这份功力,恐怕岳宁两世加起来都无法抵达,她以为自己已是天下第一人,却没想到白马寺里竟有如此神威人物,果然是天外有天。她在身后急忙喊道:“岳宁是否能知大师名号?”
然林中再无回音。
回去时萧珩还乖乖等在原地,满脸担忧,他本想追岳宁而去,岳宁却叫他原地侯着,他便不敢轻举妄动。见她脸色不太好,小心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岳宁只摇头,什么也不说。他神色一黯,片刻后牵起岳宁的手道:“走吧,我们回教。”
青石路上有一棵树系满红布,飘飘荡荡,每一条都写着香客虔诚许下的愿望。
岳宁想起方才萧珩跪在佛前,她问:“你在大雄宝殿许下什么愿望?是名扬天下,还是无人可敌?”
岳宁只是随口一说,其实她心底最清楚,萧珩从不在乎她说的那些身外之物,前世今生亦是如此。
萧珩侧目而视,却摇头不肯说,反问道:“那阿宁许了什么?”
岳宁也学他摇头,“才不告诉你。”她目光轻轻在萧珩腕上停住。
她许的愿望,无非是愿亡者安息。
岳宁回去就派人去查白马寺的每一位僧人,她心头反反复复念着大师那句“珍惜眼前人”,有两天没去看蹇鸿舟,蹇鸿舟也没来找她。
晚上她躺在萧珩怀里睡不着,正闭目养神时,萧珩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皱着眉头,嘴上在喊她的名字,搂住她腰的手突然很紧很紧,片刻后才松动。
他会不会梦到以前的事?
岳宁至半夜方沉入梦里,第二天醒来时就去殿中,她在书案前看了半个时辰,招来沉碧道:“去看看蹇鸿舟在作甚?”
沉碧应声离去,再回来时道:“晋林长老说蹇公子前两日告假,他便没看过他。”
岳宁提笔的手一顿,纸上立刻多一团浓墨,她扯去废纸,写两笔就写不下去,再拿起案前的书,心神怎么也定不下来。
她摩挲着红绳迟迟不决,大师的话萦绕耳畔,她又坐了半个时辰,叹息一声后终于放下书,罢了,去看看也无妨。
她去到时四下无人,只有被褥拱成一团,可看出一个人形,整个身子都埋进去。岳宁轻咳一声,敲敲木门,被子里的人毫无动静。
岳宁无奈道:“你在闹什么脾气?还不快起来。”
沉碧劝道:“蹇公子,堂主过来看你,你应该开心才是,快别耍性子了。”
左右不见动静,岳宁过去扯开被褥,便见蹇鸿舟闭着眼,面有红潮,她一惊,手覆上他额头,果然一股滚烫热意立时从掌心度来。
沉碧瞧一眼便匆匆而去,“蹇公子可能染了风寒,沉碧这就找大夫去。”
岳宁握着他的手坐下,那双手也烫得惊人,她起了怒意,怪他不知好歹非要等在兰汀院前,不外乎就是装可怜让她回心转意,可他这样脆弱的躺在床上,连身旁有人都不晓得时,她又有几分怜惜。
闭目的人此时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目光朦胧,怔了一会才看见朝思暮想的人正握着自己的手,他心里一苦,觉得不真实,哑声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你说呢。”岳宁没好气的屈指在他额前一弹,蹇鸿舟登时吃痛,伸手去揉额头,岳宁看他实在可爱,笑道:“现在清醒了。”
她笑盈盈注视自己,蹇鸿舟缠在心口的埋怨苦闷忽而消散,不过他面上却冷下脸,从岳宁手里挣脱道:“堂主正值新婚,怎么有空见我?不该伴在萧公子身侧吗?”
岳宁看出他就是喜欢口是心非,佯道:“你不想我见你?好,我这就……”岳宁话还没说完,床上的人立时撑起身子坐起来,死死的将她拥入怀中,滚烫的身躯与她相贴,他的胸膛大力起伏,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觉得他语气很委屈,“岳宁,你就不能哄我一句,你赶我走,这么久才来看我,可我只要说一句重话你就要走……”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咳起来,岳宁伸手拍着他的背
,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时便从他怀中退出去。
来的大夫张全策是江湖名医,年轻时就医术了得,尤擅解毒术,到了晚年医术愈精湛,后入奉月教便常驻教中,沉碧来找他时就萌生奇意,还以为是岳堂主出事,进来才见并不是岳堂主要就诊,而是另一个陌生男子。
岳宁成婚之日他也去了,新郎官却不是眼前这位,因而他心里猜测繁多,不敢表露出来,低头把脉时心有惧意,再看蹇鸿舟面色几眼忙道:“回禀堂主,病人身体无碍,只是风寒入体,有些发热,抓几服药在床上歇息几日便可。”
岳宁颔首,手搭在他肩头,那只手微微用力,张全策立时觉得肩上奇重无比,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而他惧意更甚,果然听见堂主道:“张全策,今天的事你最好不要说出去,若你说出去,我就不想看见你了。”
张全策一惊,立时屈膝跪下以表忠心,他哪敢生出异心,毕竟以后掌权的是岳堂主,而不是那位可怜的新郎。待岳宁满意方才退下,沉碧也退出去抓药,屋内又剩下他们两人。
岳宁刚起身,蹇鸿舟心一慌,急声道:“你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