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灰 - 枕寒流 - 青陆晼晚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纯爱同人 > 枕寒流 >

☆、凝灰

陈公馆里自从有了女主人,那个珐琅自鸣钟就与标准的时间分毫不差,因此当它发出六声“铛”的响声传到卧室时,歪在床上的顾静嘉透过半拉开的妃色窗帘,见到天色已经全然变成了蓝紫色。嵌在天幕上的大团大团的云彩氤氲开来,一回回地幻化成各色形状,聚了又散。

在外人看来,这位陈家的二少奶奶是面上清寒,骨里含媚的,圆圆的眼睛只在眼角处微微上挑,有了凛冽的弧度,但因她时常笑着,于是那一点凛冽也成了用来哄人的表象――刚嫁人时她还能唬人,现在连顽童也不怕她。

她听见那客厅里的钟声,回魂似地放下手里的书,用护甲刮了刮从刺绣着大片海棠花的白绸睡袍里露出来的一段与睡袍一色的冷白的腿。那睡袍自前天夜里至今都没换下,现在在森森的屋里头简直要凝出水来。她沉默着,看着婢女阿侯屋里屋外做事,一言不发,盯住那个枣红色的身影,又似乎没在看。

凉风起于天末,近来秋水繁多。

外头淋淋沥沥的秋霖已经下白了,劈天一样的一串一串的水柱现到眼里实在细极。雨柱击打花枝的声音,连带着在檐下躲雨的麻雀发出的沉闷振翅声也一并传进屋内。最后还是阿侯推门进来的吱嘎声,终于将顾静嘉从她固守的空莽世界里唤醒。

阿侯向她说:“三小姐来了。”

陈三小姐陈以琬也是能做事的年纪了,她大学毕业之后,不顾父亲反对,跟两个兄长都有往来,还为此跟父亲大闹了一场。那次吵闹将她彻底推向兄长,于是她年前辞了在南浦的工作,跑到白门来投奔早已跟父亲断了联系的二哥。

这个世上,姑嫂之间不相容几乎是常态,陈家也未能免俗――陈三小姐瞧不上嫂嫂的放肆,顾静嘉也懒怠敷衍她那世家养出来的的清贵脾气,因此三小姐得了二哥陈以蘅的资助,在外头另置了一处房子。

陈三小姐平日几乎不来陈公馆,故而这次登门,着实在顾静嘉意料之外。但她终于还是起身拉开了门,抱着胳膊倚在二楼的木栏杆上往下看,见了沙发上坐着陈以琬,默了片刻,还是回了卧室,在睡袍外面披了一件刺绣着合欢花的绛红色披风,又把微卷的长发拢了拢,用一枚描金发卡别住。收拾停当,她窥镜自视,自觉无甚可令那个从旧朝仕女画中生活的三小姐指摘的了,才涂了一点口红,抱着自己放在床头的那本小说下了楼。

陈三小姐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青黛色的细眉被描得仔细,秀丽高挺的鼻梁下是花一样娇艳的嘴唇。听见楼梯上的动静,她放下手里的茶杯,看见款款下楼的二嫂,暗自不动声色地蹙了眉,继而很和气地起身向下楼来的顾静嘉道:“我听说二嫂在外头有了写诗的朋友,就拿了几册书店里出版的诗集来送给二嫂。”

陈以琬从小就是温和的脾气,因此顾静嘉并不能根据她的面色来判断她的心思,如今大了,叫顾静嘉连话里乾坤都辨不分明(许是她也厌倦去辨)。

无论如何,在数次与三小姐交谈的经历中,顾静嘉到底积攒了一些经验,因此她整了整身上裹着的披风,同陈以琬坐在了沙发上,拿起桌子上的那册诗集翻看,只看了几页,她便失掉了兴趣,懒懒地道:“我不爱看这些。”

然后她将那册诗集掷了回去,嗤笑了一声:“三小姐是治古文学的,对新诗的鉴赏力实在叫我不敢恭维。”

陈以琬仍旧很斯文,不紧不慢地道:“我知道呀,所以我带来给二嫂看。二嫂在翡冷翠读哲学,接受的是西方的学问,自然强过我去。我听说有些新派诗人,还来请教二嫂呢。这位……”她说着拿起那册诗集,看了一眼署名,“野马先生。听说就是二嫂的入幕之宾呢。”

顾静嘉终于明白了陈以琬的来意,漠然道:“那是我的事。”

说起来,她的婚后生活十分自由,无需侍奉公婆,也无需日日同叔嫂打交道,丈夫陈以蘅又不常在家,日常不过就是出没于电影院和歌剧院,再要么就是跟自己的闺中密友闲谈。她从中学时期就跟父亲在翡冷翠游历,婚后又离开了娘家所在的明京,在白门当地没有什么故旧,却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陈以琬所说的野马,就是其中之一。

野马的真实名字叫做章南鹤,自从年前跟她见面,便向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全不顾她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顾静嘉原本不愿理会这个追求者,但长日寂寂无可排解,章南鹤又是个绝妙的情人,她便当真与他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各个歌剧厅或是舞厅里,却不想这样的日子不过月余,便被陈以琬风闻此事。

陈以琬浅淡地道:“可二哥前天回来了。二嫂知道吗?”

顾静嘉愣了愣,漠然的脸色有溃散的预兆,随即血气上涌,惊惧和荒谬的情绪交替出现,催得她的双颊由冷白化作绯红,头脑里似乎有机器般嗡嗡的乱响,眼眶发涩,几乎落下泪来。最后她喘了几口气,反而笑嘻嘻地道:“我不知道呀,多谢你特地来告诉我。”

陈以琬点头道:“二嫂说的不错,我确实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不过既然把诗集带了来,我还想再多说些。”

顾静嘉歪着头,靠在沙发上,做出粉身碎骨混不怕的模样,静静地望着她。

陈以琬道:“我哥哥的脾气不坏,要是二嫂跟他过不下去,离婚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反正你们也没有孩子,更少了一层顾虑。可你不要拿着他的钱养男人,若真这样,他忍不下这种事,我也瞧不起你。”

若非先前惊惧的情绪,顾静嘉几乎被女孩子逗笑了。即便说着“养男人”、“没有孩子”这样不合年龄的话,陈以琬也没露出不满、疑惑或者害羞的神情,只是很有礼谦和地喝了口茶,续道:“像我哥哥那样无趣的人,你不爱他――或者曾经爱过他,后来又出于某些原因厌倦了爱他,那都是很寻常的事。他会理解你,在这方面他称得上是个君子,但在婚内出轨,就不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了。”

“原来三小姐原先还瞧得上我,真叫我受宠若惊。”顾静嘉终于平静下来,答的却是陈以琬先前的话,她摊了摊手,很有些无辜,“我以为三小姐跟我相看两厌呢。”

陈以琬听出她的揶揄,反倒笑了一声,继而淡淡地道:“二哥跟爸爸闹翻了,二嫂却单拿我当恶人,想必是我好性子的缘故。”

顾静嘉认真地答:“是呀。柿子都要挑软的捏,何况是人呢。不过三小姐不是那么好拿捏的,我便只能拿你当恶人。要是连这一点自由也没有,也太没意思了。”

陈以琬默默地望着顾静嘉,看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今天这次登门不仅无聊,且全无必要,但她又不得不来,正因如此,她才打心眼里觉得面前这个女人不可与言。

打破沉默的是客厅里那个红铜做的电话所发出的声响。“叮铃铃”的响声在此时显得格外刺耳,沙发上的两人都没有要去接的意思,最后接电话的是从厨房里出来的阿侯。

顾静嘉又重归漠然,直到阿侯接起电话,细声细气地道:“请问你找谁……啊,是二少爷!”她的眼珠此刻才真正转动了一下,像是夹着丰美的□□上结出的水汽,柔润而冰凉。

阿侯少女一样纤细柔软的声音还在响着:“有三小姐在。嗯,好的,我会转告给二少奶奶。嗯,再见。”

阿侯挂了电话,向顾静嘉道:“二少爷说,等三小姐回去以后,请二少奶奶给他回个电话。”

顾静嘉不置可否。倒是陈以琬闻言,起身向顾静嘉告别,她靠近了顾静嘉,伸手为其整了整那件绛红色的披风。

顾静嘉任她动作,等她收回手去,才吩咐阿侯:“送三小姐出门。”

外面的雨下得细了,但仍旧有白色朦胧的雾。陈以琬撑起来时带的伞,纤细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里。

顾静嘉又静坐了片刻,等听到阿侯从外面回来的动静,她终于有了反应。

阿侯推门进来的时候,见女主人扫了一眼方才陈以琬带来的诗集,似乎露出嘲弄的眼神,然后翻开下楼时带的那本外文小说。大约是察觉了侍女的注视,顾静嘉将视线从书本中抽离,抬头看了阿侯一眼,又似乎没在看。

阿侯以为女主人要她将客厅的门关严,想着此时大概不会再有客人,便转身插上了门。等她再回头,却见顾静嘉已然抱着书,立在客厅那扇落地窗前,看窗外白蒙蒙的雨,一动不动,白色的胳膊快要雾化在雨里。阿侯用冷透的手擦了擦被刚才斜飞入伞底的雨淋湿的脸,心想,二少奶奶刚才睇过来的眼神,看情人一样。陆陆续续的,阿侯想到,二少奶奶睇过来的眼神,看桌子一样,看凳子一样,看雨一样。

顾静嘉并不知道侍女的心思,只兀自倚窗翻着手里的那本外文小说。那是她读书时候在学校附近的书店里买的,翻译成中文叫做《远大前程》。这本书因为经常翻看,已经因为惯性被翻到了某一页,入眼处就是那段熟悉的表白。

――“Iloveheragainstreason,againstpromise,againstpeace,againsthope,againsthappiness,againstalldiscouragementthatcouldbe.Onceforall.”

顾静嘉摩挲着书页,忽地微笑起来,想起那年她刚从翡冷翠毕业,返家一周便大着胆子孤身来了白门,那是她长大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个未婚夫。

那年也是一场秋日的疏雨。她住在三姐在白门购置的公馆里,听说陈以蘅上门,便早早地在大门口撑一把湖绿色油纸伞等着。那油纸伞衬着她身上的白缎旗袍,使她自觉有几分“回首嗅青梅”的湿润的少女气味,然而她的嗓音是被雨水浸透的,柔而冷。

陈以蘅很快就坐着汽车来了。她上前去接,只与他互称一声“二哥哥四小姐”,也并未对陈以蘅把伞接过来反替她打着的举动多言,二人无声地交接一场,雨声嘈嘈,她绷不住悄悄笑开。

她对陈以蘅可说是神往已久。年轻的革命党人,亲为旧朝皇帝手书退位诏书,辞藻凛冽孤冷,像是他带兵入明京那日手里握着的黑通通的枪管。在那一封封从白门和翡冷翠两地交互的信笺中,她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模拟这人的形象,并以此为乐,最后无可抑制地爱上了这个模拟出来的人。等到真的见面,她又觉得这分明是个像是被再三珍重熨过的青年,温和守礼,沉静持重,跟那个模拟出来的人虽然有些不同,却被她固执地将那些异样的棱角一一抹平。

她后来邀请陈以蘅听唱片,他却不愿拂她的兴致,便点点头。她十分高兴,起身行至客厅南面的一扇门前,伸手推开那门,回头向陈以蘅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

那是间书房,瞧来十分阔朗,内外不曾隔断,唯有半幅木屏风,三面墙上都砌着书架,其中一面书架上全是唱片。陈以蘅走上前去,只见那唱片里有《图兰朵》、《茶花女》、《蝴蝶夫人》、《弄臣》、《女武神》、《黑桃皇后》等许多著名的剧目,也有一些不知名的小众剧目。他在那些小众剧目里随意翻找,见到一张叫《嘉》的唱片,取出后见那盒子外面竟印着她的相片,露出疑惑的模样。

她笑道:“这张唱片的剧目是我在翡冷翠的朋友自己写了剧本,又自己找人录的,因为懒怠给女主取名字,就用了我的。只可惜我回国的时候将它放在箱子夹层里,不留神刮坏了,又不愿意丢了它,就还放在这里。”

最后,陈以蘅挑了一张《蝴蝶夫人》。当乔乔桑的咏叹调响起的时候,她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中文版的《菊夫人》递了过去:“我法语不成样子,便托人将这本书翻译成中文,正是这张《蝴蝶夫人》的参考。”

最后她在歌剧声中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往外看去,见天青树碧,橘红的曦光照在花圃中,将室内室外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歌剧里的铜管声却愈发焦急起来,反倒是坐在一旁的陈以蘅沉静地翻看那本《菊夫人》。

顾静嘉在回忆中清醒,合上那本《远大前程》,漠然回了二楼的卧房,仿佛全然忘记了方才丈夫的电话。她从床头柜里取出新近整理好的一沓信笺――那是她还在翡冷翠读书的时候,跟陈以蘅的通信。她随手拿了一封展开。

“……爸爸来信,说国内大乱,嘱咐我不必急着回国,就算得了硕士学位,也可以继续在翡冷翠攻读博士学位。可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是不愿继续读书的,因为陈叔叔告诉我,说你是先读的建筑硕士,然后才念的军校,倘若我念了博士,岂非逾你一层?我想,这大不好。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