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于云水
第二天是周末,陈以蘅在正午辞了几个友人的邀请,叫司机带他回陈公馆。
陈公馆建在白门城郊的半山腰处,道旁植着葱郁的梧桐,初秋雨后的空气在白日里并不会立刻转凉,而是恹恹地,渐渐地把白得发亮的曦光拽得黯淡,做出清凉的温柔假象来。
陈以蘅于此深有感触,因此他嘱咐司机把他载过天井,一直开到客厅正门阶梯前的阴凉处。下了车,他见那客厅里抱着书的婢女阿侯眼尖,立刻转身上楼去了。
对此,陈以蘅见了也不理会,只从长裤的浅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帕,擦了擦出汗的手,然后随手掷到一个空花盆里去,提步上了台阶。
顾静嘉是有情致的。厅前有一片花圃,种着大丛蔷薇和垂丝海棠,陈以蘅在与她结婚之前原本养了一株君子兰,现在也被顾静嘉移了过来。细雨过后,簇簇娇红盈盈含露,连日头也被压了几分。
陈以蘅在花圃前站着看了一会儿,才进了客厅。他进客厅的时候,顾静嘉正从二楼下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便携式的唱片机,里面正放着《图兰朵》。
她早换下了昨日应付陈以琬的装束,从沉木衣柜里取出新做的一件天水碧的旗袍穿上,鬓边簪了清晨剪下的一朵嫣红的蔷薇,裁剪合宜的旗袍勾勒出她姣好的腰线,脸色被那朵蔷薇衬得少了冷白的意味,正合了她在闺中读的旧诗: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
下了楼,顾静嘉按上了唱片机的开关,偏头看着陈以蘅,笑道:“我听三妹妹说,你前天就回来了。”
言罢不等陈以蘅开口,她便温婉地向他微笑:“昨天我原本想给你回电话的,只是我知道你不常在小叔叔家住,我猜大约是你从朋友家打过来的,那时又不确定你还在不在,怕惊扰了人,就没回过去。”
陈以蘅想了想,也向她微笑道:“我知道了。”
阿侯早把冰镇的瓜果切好,端了上来――她上楼把陈以蘅回家的消息告诉顾静嘉之后,便进了厨房将那瓜果分别搁在三个白玛瑙碟子里,摆放到客厅里的桌子上。她想着顾静嘉平日里的习惯,又拿了两个海棠式白瓷碟过来。
顾静嘉起身接过那两个白瓷碟,摆手示意她出去。
客厅里,陈以蘅一时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就起身将一盘玛瑙碟中已经切好的西瓜分成两份,将其中一份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海棠式白瓷碟中。顾静嘉则照旧日的习惯,将剩下一半西瓜的白玛瑙碟子向自己面前移了移,而后用牙签插了一块切好的西瓜,又用另一根牙签将西瓜瓤里的西瓜籽拨到那白瓷碟里。
一时间,夫妻两个谁也不作声,尴尬和静默裹挟着阿侯从冰柜里刚启出来的冰散出的丝丝缕缕的寒凉,激得顾静嘉两颊上沁出几滴冷汗来,连她的脊背上也渗出薄薄的一层汗。因为潮得实在难受,她就拿了沙发上摆着的那把小竹扇,意欲将那股燥热驱散开。
然而那都是注定徒劳的,她对待陈以蘅,由来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态度,讥讽别人也讥讽自己,但她什么也不怕:在这当口,她居然还有余裕想别的。
那是五年前,她刚从翡冷翠回国的时候。
顾静嘉比陈以蘅小一岁,过了五月的生日,那年她二十四岁。
她幼时跟随父母来过白门,至此,周遭风物虽已改了许多,却也没叫她太过失于应候。
拜访陈公馆时骤雨初歇,她收了伞,雨珠成股聚在伞尖落下,有些还溅在了她的高跟鞋上。
进了公馆客厅,伺候陈以蘅叔侄二人的婢女明仪接过她的伞,为她到了一杯茶,柔声告诉:“二少爷去姑苏了,大约要晚上才能回来呢。”
顾静嘉偏头想了一想,问:“是去陆家了吗?陈二哥哥在信里提过的、那个办实业的姑苏陆家。”
明仪点了点头:“陆家管事的先生有一批货前些日子从爱尔兰运来,还没正式开售,二少爷说五爷有用,便先去问了。”
她就不再多问,坐在沙发上,慢慢将一杯热茶喝完,见屋子外面的天气仿佛又要下雨的样子,她便不准备多待,起身时脸上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意思:“是我来得不巧,等下次再见吧,也都是一样的。”
明仪将她送出门去,见远处有一辆黑色轿车停着,便知道顾静嘉应当是住在顾三小姐顾静姝处。
顾三小姐是旧朝一批留学出外的学生,从仙台回来后就抛夫弃子参与了革命,率领一众部下武装起义,时人称其为“女帅”。顾静姝身为革命党人,在新政府派系斗争中失败后,不愿意回去继续相夫教子,就在报纸上刊登了与丈夫离婚的消息,且不曾将独子接到身边来,就此一个人住在云间,幸而家里不缺钱帛,竟也生活得不错。难得她竟然肯为了妹妹往白门来一趟。
车上等着顾静嘉的正是顾静姝。
顾静姝的模样与她们姐妹故去的生母十分相似:狭长的吊梢眼,稍厚的唇,轻易就能做出冷厉的模样。
顾静嘉上了车,见姐姐疑惑自己出来得早,笑道:“陈二哥哥不在家。听那个婢女说是往姑苏去了,咱们走吧。”
顾静姝坐在副驾,听了这话也不多问,只淡淡地道:“我过两日要回去云间,你倘若愿意,就随我一同去,若是不愿意,就叫贺宣留在白门照顾你。”
贺宣是个年轻人,在顾静姝起义的时候就跟随她,此时在驾驶坐上听见顾静姝的话,默不作声,手指却微微紧绷起来,泛起苍青的颜色。
顾静嘉摇头笑道:“我不跟你去云间,也不要贺宣留下照顾我。在明京的时候我联系了一个女孩子,她做饭打扫都能干,我已经请她来照看了。”
贺宣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顾静姝听她这样说,便不再多言,转而道:“我听爸爸说,你爱陈以蘅。可你只与他有书信的交流,怎么就轻易向他托付终身了呢?”
难得姐姐会对自己的终身有所异议,顾静嘉觉得新鲜得紧,却也没有茫然失措,静静地道:“因为陈二哥哥是我所见过的人里,最沉静守礼的。我爱重他这样的品性,也愿意同他过完这一生。”
顾静姝闻言,竟犹疑了一下,过后却仍旧温和地道:“静嘉,我盼望你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因此不愿意瞒着你,等你结婚之后就会发现,恋爱和结婚是两回事,书信交流和实际交流又是两回事。据我看来,像陈以蘅这样的人,可以当一个可靠的合作者,却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你还是慎重的好。”
顾静嘉默然听着,直到顾静姝说完,她也没有回答,沉思片刻,才轻声道:“或许姐姐说的是对的,但我不愿改换心意,那实在太费事了。我费了许多年与陈二哥哥保持联系,假如因为一个不确定的将来而把他推开,那对我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好在我可以确定的是,直到现在我还爱他。”
这话是虚软无力、一击即溃的,顾静姝漠然地想,顾静嘉从没有跟陈以蘅见过面,所谓的了解也就无从谈起,假如有一天顾静嘉发觉自己所爱的不过是一个幻想出来的形象,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于是顾静姝问:“那么,假如有一天你发现,他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呢?”
顾静嘉笑了笑,没说话,眼底却浮起一丝冷淡的意味。结论已经不言自明,但她最小偏怜,性子自来骄矜,不肯相信自己会失败,因此连答复也没有。
其实直到现在,顾静嘉也没有后悔,她只是冷静地望着她的爱人离她远去,又或者从不肯靠近她,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却再也不肯向他走过去了。她切实体会到“承受折磨,但是闭嘴”的情绪,只是不愿示弱,非要将自己的折磨分出去,便笑道:“以蘅,你有喜欢的人么?”
陈以蘅回望着她,却不回答:“我听说你的事了,静嘉。这五年我陪你的日子少,你要是有了喜欢的人,想离婚,也是容易的事。”
顾静嘉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改换,嗤笑一声:“你觉得我是婚内出轨,爱上了章南鹤,所以才肯跟他出双入对,以致叫你丢脸么?”
陈以蘅不知道妻子突如其来的尖刻是何缘由,向她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他仍旧很平静,顾静嘉想,她就是爱他这一点,不管事情发展得如何使他出离愤怒,他都能平和地接受,然后再想出最好的解决方式,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于是她说:“我不想离婚。”
说完,她还带着一点挑衅的笑,挑起眼角看他:“我虽然爱他,但不知道会爱他多久,说不定以后还会像现在爱他一样爱上别人,难道那时候也叫我再跟他离婚,去同别人结婚么?他未必有你这样的好性子。况且我已经结过一次婚啦,女人结婚结得次数越多越叫人看轻,我何苦平白受人白眼。”
她语气里的轻忽放纵终于激怒了陈以蘅,望着他冷下去的脸孔,她在心里涌出了得意的情绪。这情绪使她快乐,她笑眼盈盈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判决。
但陈以蘅没有判决她,只是冷静地通知她:“静嘉,我跟你结婚五年,还是知道你的。你觉得我对不住你,倘若有补救的法子,我尽力弥补,要是没有,就离婚吧。”
他说着似乎有些疲倦,却轻轻笑了一声:“这样拖着,我也觉得很没意思。”
顾静嘉精准地看出了他的疲倦,自己也忽然失去了与他置气的力气。她仿佛从一滩死水中跋涉已久,却仍然望不见岸,用不奢求回应的语气低声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