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雁
陈惟恪这日深夜回到家就开始发低烧,到了客厅,他拒绝与陈以芷交流,只同他漠然道:“既然你昨儿晚上能在外面淋一夜雨,那你今夜也不用住在这里了。”
明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陈惟恪的神情不对,心知不便多问,于是笑道:“我见外头天气不好,恐你们虽然带了伞,怕还是淋了雨,就在家烧了水,先生和大少爷要去洗一洗么?”
陈惟恪闻言摸了摸额头,觉得这点温度并不碍着他洗澡,便道:“我要去洗。明仪,你不用伺候大少爷了,等他走了就锁门。”
他说完这一句,就独自往浴室走去。
明仪放下毛巾,拉开客厅的窗帘往外看,忍不住皱眉道:“外头都这么晚了,大少爷怎么能出去!”她回头看向陈以芷,“这究竟是怎么了?先生这样生气。”
陈以芷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明仪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已经响起水声的浴室,悄悄向外努嘴,轻声道:“先生这样生气实在少见,我也不敢多劝,大少爷还是明儿再来,说不定还好些。”
陈以芷有样学样,也悄声笑道:“好姐姐,这时候,你叫我上哪里去,好歹留我一晚上。小叔叔今日跟人在姑苏拌了嘴,虽然生气,于我不过是迁怒,不算什么。”
明仪耐不住轻啐了一声:“多年不见,大少爷口里越发不正经了。我今年还不过三十,怎么担得起这一声姐姐。”她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笑,“平时也罢了,先生今日这样的神情实在少见,我可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去年此时还为此得罪了二少爷,殷鉴不远,我何敢再犯。大少爷要是实在不愿走,我倒告诉你一个妙宗儿,院子里有棵枫树,又高大又好攀爬,正对着先生卧室的阳台,有什么要说的,也好说明白了。”
陈以芷闻言既惊且喜,然则终究是先惊后喜,应声问道:“要是外人来了,又当如何?”
明仪笑道:“昨儿夜里大少爷来了,莫不是就当真老老实实地在外头淋了一夜雨么?既然大少爷这样的人物寻了一夜都找不出进来的法子,旁人想必也不会更厉害啦。”
她说着就把陈以芷往外推:“快走!快走!要是先生洗完澡出来大少爷还站在这里,我就当真是无处可去了。”
等陈以芷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明仪才算是松了口气,自去梳洗休息了。
陈惟恪洗完澡,换了睡衣上了二楼,推开自己卧室门的时候僵立在原处,望着坐在床沿上的男人,淡淡地道:“明仪没赶你出去么?”
陈以芷摊手道:“小叔叔窗前的枫树不好爬,我的手都叫树枝磨破了。”
陈惟恪没关上卧室的门,进了卧室便站在一旁,为陈以芷让出了空当:“那你就从门这里出去,免得又磨破了手。”
他的语气平静得不可思议,陈以芷却叹了口气:“我知道小叔叔不会再原谅我了,只是不想在咱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连一句告别的话也听不见。”
陈惟恪点了点头:“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很高兴不用再多解释。”
陈以芷却不肯将话题至于此处,他突发奇想地道:“小叔叔,我把你捆了,带到明京去,怎样?”
陈惟恪本不愿同他再说什么,却也被他的话逗笑了:“哦,那你就是要寻死。阿芷,我实告诉你,在我所有的亲人故旧里,你是最得我心的,但如今你做了这样的事,我不能原谅你,却也不会杀了你,咱们仅止于此,你别再想一出是一出的,对你自己不好。”
陈以芷轻声道:“小叔叔无情得很,我早就知道了,你是冰做的,即便化了也是冰水。可我总想着再煮一煮,就好了。”
陈惟恪微挑起唇角,露出一个讽刺的表情:“那你可真厉害,能做旁人都做不到的事。煮一煮……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怎样。”
陈以芷歪头想了想,忍不住显出一点调笑的模样,起身道:“既然我都要走了,那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他不等陈惟恪回答,便率先笑道,“我弄得小叔叔舒不舒服,比聂铉那个只图自己痛快的强多了吧。”
他说完便笑出声来,提步出了房门。这小小的羞辱仿佛已经使他满足了,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陈惟恪看着他的背影,面上原本平静的表情终于变了,开口叫住了他:“等一等。”
其时陈以芷已经下了楼,闻言停住脚步,抬头看着二楼撑在栏杆上的陈惟恪:“怎么,小叔叔还有话要嘱咐我么?”
陈惟恪点了点头:“是。”
陈以芷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是什么话?”
陈惟恪道:“你方才说错了,即便单论床笫之事,聂铉也要胜过你的。”他说着,打量了一番陈以芷变幻莫测的表情,心下大是满意,虽不能解今日之恨,却短暂地令他阴郁的心情平复了片刻,且又嫌不足地续道,“虽然这事你猜岔了,可另有一桩事,我觉得你说得不错。”
他也不管陈以芷要不要听,自顾自地道:“你说咱们这次见面的收梢不好,我深以为然,因此临别之际,再赠你一句话。”
陈以芷观他神色,虽然知道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话,却仍旧忍不住做出倾听的模样。
陈惟恪见他如此,更觉嫌恶,啐痰似的吐出一个字来:“滚。”
陈以芷怔了怔,垂首反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陈惟恪的那句“临别赠言”,哭笑不得,再抬头时,却见栏杆上空空荡荡,陈惟恪早已回房去了。
他默然立在原处良久,几乎又要再演一次“为谁风露立中宵”的本事,好歹还记挂着正经事,转身推门走了。
陈以芷这次来访所做出的荒唐事,令陈惟恪十分恼怒,连带着他手下的人也遭了殃。北伐已是提上日程,战时经费吃紧,陈惟恪却偏要经济署拨出一笔款项来给白门的学生们裁制冬衣。而陈以蘅也终于在初冬时节收到了陆南台寄来的第一封信。
收到信时是正午,但陈以蘅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深夜才能展开信封,率先从那薄薄的信封里掉出的是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一座悬空的桥。
陈以蘅认出了那座桥是陆南台学校里的一处景点,他还曾经在别处见过一座相似的建筑。他将那张明信片翻了过来,见到一行冶丽的行楷。
“何事吟余忽惆怅。”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陈以蘅想不出意思,于是展信来读。
“我出国的时候万物逢春,提笔写信却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不知这信几经辗转,是否能落到你的手里,因此我并不署名,盼你展信之后,不要说我无礼。
……
我许久没有写信,学业繁重自不待言,但另有一桩隐秘的情绪,我若不说,陈二哥哥想必也能猜测一二。既然如此,倒不如我先写出,再与陈二哥哥的猜测两相对照,倘若一样,陈二哥哥回信时请在开头画一个勾,要是不一样,就什么也不写。(自然,陈二哥哥或许懒怠同我做这个幼稚的游戏,但既然这是我写的信,也请容许我自己认为陈二哥哥会同意这个说法。)”
陈以蘅忍不住要笑,因为陆南台言语中的自作主张,也因为他几乎立刻就想明白了陆南台所说的情绪。他往下看去时,果然如此。
“……离别时太过匆促,是我不确定陈二哥哥是否会接受我的缘故(我想大约不会),所以没有将心事全然道出,但我在外面待得久了,反倒十分后悔――后悔我的迟疑。倘若陈二哥哥现今另有爱人,那往后的话就无需理会了,权当这封信被人捡去,没有送到陈二哥哥手里吧。
我之前说何以结恩情的话,是仓促之间借用古人成句来掩盖我无措仓惶的。事实上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我赠你美玉,原本并不是为了结恩情,但我又确实有结恩情的用意,只不过不想用美玉来结就是了。”
陆南台在此处语焉不详,可陈以蘅出于对他的理解,竟然在心里自动为他补全了未写明的意思,眉眼微展,轻轻叹了口气。
他起初对陆南台的思念虽然不曾减弱,却也因为长久未通音信而变得寻常起来。他们于姑苏分别的那个夜里,陈以蘅没有询问,可此时接到这封信,陈以蘅忽然很想当面再问一问他,是什么时候对自己起了这样深重的心思。然而他又想到言语由来无用,人心到了极幽暗细微处,言语和纸笔又如何能描绘得出?
仿佛通晓了他的内心,陆南台在后面痛快地解释了他的疑问。
“正如陈二哥哥所知,我生而遭逢大变,生母亡故,又不见容于父亲的续弦,目之所见尽是魑魅魍魉一般的人,我只得自己粉饰自己。那日在家中初次见到你时,我正陷在一桩极其不堪的祸事里,说给人也未必能得到垂怜和信任。可你到姑苏来的那些时日,我面上原本厚厚的一层脂粉,好似被吹散了一层。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却也算不上坏事,我就此倾心与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