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旧香
方成烟自那日遇见言祈雪,便不再出门。她在房间里看书听戏,在余暇中抽出一两分心思分给那个教堂里的漂亮少年Alex。她还在家里游走,矜贵而傲慢地俯视万物,视察一切属于她和不属于她的物什――自然,后者远远多于前者。但那又怎样,她一无所有,却也应有尽有。
只是这种虚假而无聊的行径只能在某些特定的时机才能让她获得短暂的快乐。因此,方成烟自发地将这短暂的快乐压缩,复又释放出来,原有的快乐虽然变得稀薄,但也因为稀薄而长久。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言祈雪出国的那天才有了转圜。那日方成烟站在阳台上,仔细地向家里的女佣询问了倘若要坐上往英格兰的轮渡,应当从哪里出发,得到答案后将目光投向了西方,想要遥遥地目送一回――然而西面是一堵墙,墙上悬着一把方致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古剑。
于是这注定不能达到目的的动作就此戛然而止,方成烟耸了耸肩,在女佣不解的神色中抬起右手,面无表情地朝着那面墙做了个开枪的手势。
恰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忙乱的喧闹,方成烟转身从阳台往下看,只见一个穿着雪青色旗袍的女人,袅袅婷婷地从开进院子里的汽车上下来。
一旁的女佣知道她不认得,就连忙上前,凑到她耳边提醒她:“来的是三少奶奶。”
方成烟机警地旋身躲了一下,抬手擦了擦耳朵,眼睛并没看向年长的女佣,只有说话的内容能说明她交谈的对象:“知道了――以后说话也不要离我这么近。”
女佣尴尬地搓了搓手,虽然恼怒于年轻女孩子的不尊重,却没有辩驳,只用沉默来表示微弱的不满。
方成烟没将女佣的不满当成一回事,转身出了阳台,靠在楼梯口上往下看。
三少奶奶――方致的夫人已经进了大客厅,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正见到方成烟俯视着她。因为大客厅里阴暗,方成烟的面目又是雪白的,她吓了一跳,有些惶然地惊叫了一声。
方成烟忍不住笑了笑。
方致的夫人见她发笑,立刻明白了缘故,也没好意思起来,羞红着脸同方成烟打招呼:“你是七妹妹吧,阿致提过你的。我姓沈,叫沈宝黎。”
在今日之前,方成烟对方致这位夫人的了解仅限于知道她一直住在明京,连名字都弄不清楚,因此虽然听说是三少奶奶,却仍旧没有与她打交道的想法。
但她没想到沈宝黎竟是这么个形影――已经结了婚的妇人,害起羞来还如同少女一般纯洁。这是方成烟也没有的,直叫她想起在香江念书时候的言祈雪来。
然而还是有不同的,即使是香江时候的言祈雪,那双湛蓝的眼睛里也没有沈宝黎的纯洁清澈。方成烟出了口气,下了楼,走到沈宝黎的面前,向她微笑:“我叫方成烟。”
沈宝黎脸上因为刚才害羞而晕出的红还没有完褪去,开口带着几分与之相得的腼腆:“我从没来过白门,只在相片和书上看过,今天从车站下来,发觉跟我想的全不一样。”
方成烟心道:我也未必比你多了解些。
沈宝黎又问:“阿致没在家么?”
方成烟随口道:“他镇日忙得很,不是在经济署里坐班,就是去找陈以蘅说话了。不过今天是假日,想必他是在陈公馆。”
沈宝黎听她这样说,不由“哎”了一声,眉宇间蕴出愁容来。方成烟以为她要就此说些什么,然而她却缄默了。
如今已是八月份,白门热得厉害,难得方家的大客厅里还阴阴得几乎能拧出一把水来。方成烟在不惹人注意这方面乃是一把好手,暗自上下打量了沈宝黎周身一番,判断出这是个很好相处的女人,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虽然未必能跟沈宝黎相处几天,但这样柔软娇美的女人,却是怎么都能够让她心情愉悦的。
方成烟说的不错,方致确是在陈公馆。这日陈以蘅难得休息,得了一个三天的假期,就约了方致见面。方致被经济署的周曦弄得苦不堪言,遂立即应邀。
陈以蘅俨然是在白门定居了,他之前周旋于除白门之外的各地,在顾静嘉去世之后,回陈公馆的时日竟渐渐多了起来,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桩荒唐讽刺的事,可偏偏就这么发生了。
陈以蘅泡了一壶茶,倒了一杯递给方致。方致接了过去放在桌子上,向他松快且欣然地道:“幸好你把我叫出来,我实在感激你。”
陈以蘅问道:“怎么,又是你那位同僚么?”
方致叹道:“不止于此。你知道的,我那个妹妹现在同我住在一起,我爸爸又去了香江,只有我照管她。”
陈以蘅这才想起那个放肆张扬的女孩子,忍不住笑道:“你那个妹妹很好,有顾三小姐的品格。”
方致嗤笑了一声,伸出食指点了点他:“你知道她那日为什么这么对你么?”
陈以蘅自然摇头,方致也不多卖关子,轻声道:“她在香江的时候有个恋人。那个恋人是顾四小姐的读者,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以为是你逼死了她,因此在七妹妹面前很是诋毁过你。”
陈以蘅立时沉了面色,又不愿迁怒方致,于是端起那热茶,喝了一口,又默然片刻,方平服了怒气。抬头只见方致偏头冲他笑:“我算不上你的诤友,却也为顾四小姐抱屈。她那样一个潇洒风流的人,怎么就肯来爱你,闹了这么些年,终于还是没叫你爱上她。”
陈以蘅摊手道:“你这话也太没道理。我为什么对不起她?我也犯不着听你为她打抱不平。即使她在我这里得不着她想要的,尽可以再去寻求别的,我并没有阻拦她。难不成一千个人这样待我,我也要对不起一千个人么?”
方致并不诧然于他话语中这样无差别的无情,他早早地领教过。
方致与陈以蘅是在明京相交的。那时候陈以蘅刚跟他那个叫陈以芷的大哥闹得不可开交――陈以芷要投奔一个势力极大的军阀,陈以蘅则以为军阀不可依靠,选择了南方的政府。他们共同作为革命党人中的幸存者,在旧朝审判、派系倾轧中留存下来,却终究步入殊途。他跟陈以蘅是校友,又有世交的情分,因此虽然不在一处任职,却也日渐交往得深了。
方致道:“你这是无情郎的道理,要被食之的。”
陈以蘅被他逗笑了:“你这是什么歪话,居然把我这样类比。啊,我知道了,你是替龙女传书的柳毅,难怪要为静嘉抱不平。”
方致道:“你的无情比泾阳君更甚,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么?我只怕你将来,还要再像对顾四小姐一样对待另一个人。”
听他这样说,陈以蘅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异国的陆南台来。虽然明知道方致并不知晓陆南台的事,他仍旧有些不自在,于是笑道:“你倒是厉害,方七小姐这样的事也叫你知道了。”
方致并没疑惑陈以蘅为何转换话题,只同他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去问的。我一向懒怠同她打交道――也是在没有空闲理她。倒是她,逢我在家的时候主动来跟我说过几回话。”
陈以蘅冷笑道:“我瞧令妹,倒是个闲不住的人。”
方致十分赞同道:“可不是么!四月份的时候,她使唤我家的司机带着她逛白门的各处,教堂、舞厅、烟花巷,就没有不去的。司机跟我说,她逛教堂的时候,看上了一个漂亮的少年人。”
陈以蘅笑道:“你那个妹妹还信教么?不用你操一点心,自己给你找个与她情投意合的男人,倒不好?”
方致叹了口气,道:“我爸爸虽然没什么遗老的毛病,却也断不肯出这个岔子,我听司机说的正色,特地去叫人查探一回,才知道那个男孩子是从小住在教堂里,被神父养大的。”
方致说得隐晦,陈以蘅却听明白了。他知道所谓“神父养大的男孩”是怎么回事,更不消说是个漂亮的少年人。
于是陈以蘅问道:“那你妹妹知道么?”
方致蹙眉道:“她从四月到如今,几乎不出门了,我不知道她与那个男孩子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怎好开口告诉她。”
正说着话,外头进来了方致带来的司机,向方致道:“七小姐叫人来,说是三少奶奶从明京来看您了。”
方致先是一怔,而后立即起身向陈以蘅告别:“那我先回家去了。”
陈以蘅点点头,将他送出了陈公馆的大门。
外面盛大亮白的太阳裹挟着暑热,刺激的陈以蘅背上立即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见方致上了车,紧走几步回了客厅,端起那盏已经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