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霜
这晚陆南台宿在段于野的寓舍里。圆圆的白月在黑得发蓝的夜里有些虚了,他倚在窗前,默然望着月亮那块在杨树枝杈中露出来的小角。
段于野那只橘猫已经不怎么认得陆南台了,见他的到来,站在沙发背上警惕地盯了他许久,直到段于野端着煮熟了的水饺出来,才懒洋洋地“喵呜”了一声,舔了舔爪子,从沙发背上跳了下去。
空气中带着一点潮湿和清寒,因为开着窗子,陆南台察觉到自己的鬓发也被外面的清露沾湿了,于是抬手擦了擦,过后又在沉寂中被橘猫的叫声吸引了注意,便回头去看,却听见段于野叫他过去吃水饺。
段于野道:“去倒醋来吃。”
段于野酷爱水饺,因而寓舍里的蒜蓉、辣椒、虾皮等用来加在醋里的食物一应俱全,陆南台早习惯了,等将这些调好才端上了桌。
段于野见陆南台的那碗醋里面只加了一点虾皮,笑道:“我倒是忘了,你是姑苏人,口味没这么重。”
陆南台已经吃了一个水饺,垂眸笑道:“这有什么值得记住的,教授这样说,倒显得我多事了。”
段于野见他言谈仍旧这样省事谨慎,也不再多说,只问道:“你这次回来,可想好要做什么了么?”
陆南台听了这话,忍不住放下碗筷,露出苦恼的神色。
按照段于野的意思,是让他从英格兰拿到博士学位再回来,补一个中央大学教员的缺,可他一时任性,只读了两年就回来了,又没有什么能够说得出来的学术成就,叫段于野想要破例也无从破起,再则,段于野素有清名,绝不肯为了陆南台去走校长的后门。
段于野见他这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这样急着回来?我可是听说你那个未婚妻仍旧在英格兰念书,等她回国,岂非要在这一层逾过你去?”
陆南台知道他口中的“未婚妻”说的是言祈雪,轻轻笑出声来,向段于野求饶道:“教授要是批评,就只来批评我,千万别牵扯旁人。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凭空多出个未婚夫来,何苦来呢?”他虽然这样说,却又因为不赞同段于野的话,抿了抿唇道,“况且我也不觉得丈夫处处比妻子高明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这固然让那些男子理直气壮地轻视女子,却也愈发费功夫,就像打仗一样。别的地方争强好胜也不足为怪,但在两情相悦才结为婚姻的时候讲这个,也太煞风景了。”
段于野怔了怔,笑道:“那依你的意思,你竟然可以接受妻子比你高明了?”
陆南台摇了摇头:“那可不成。纵然我这样想,可我自己心里清楚,不这样想的人更多。倘若我真的娶了一个处处强过我的妻子,人家会讽刺我吃软饭。我是最在意闲言碎语的人,教授应当明白我的。”
段于野被他说得大笑,笑毕方道:“我明白了,所以你一定不会娶这位言小姐了。”
陆南台颔首:“是。”
他却在心里想,自己何止不会娶这位言小姐,诸如此类的小姐他全都不感兴趣。倘若不能与陈以蘅厮守,那么陆南台倒宁愿做一个不婚主义者。但这样的话不单不能对段于野讲,对一切人都是不可说的。
陆南台这样一想,忍不住叹了口气,脚踝上忽然有温热且痒的感觉,垂首一看,却见段于野养的那只猫正伏在他的脚边,一下一下地蹭他的脚踝,还发出“咕噜”的声音。
段于野在他对面,见此也向他垂首的方向看去,见此不由一笑:“它竟肯跟你亲近了。”
陆南台似乎有些唏嘘,道:“这可真不容易。我记得从前每回来这里都要给它带小鱼干,可就算这样,还得不着它的亲近呢。”
段于野道:“它也老啦,脾气比从前好了许多,并不为着别的,你可别自作多情。”
陆南台笑出声来:“好吧。教授总是致力于打破我的幻想,究竟于你又有何益?”
段于野“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这猫的脾气是越来越好,我的脾气确实越老越古怪。你明知如此,还要来辜负我的希望,岂非又加了一层罪过。”
听他旧事重提,陆南台心里发虚,面上禁不住央告地笑:“教授从前说过,我并不是什么百年一遇的天才,不过偶有灵光一现,可以做一点研究罢了。学界又不是离了我就经受了莫大的损失,教授何必这样说我,实在叫我心里不安。”
段于野在某些方面决然称不上是个君子,与地痞无赖倒有几分接近,因此并不理会陆南台的示弱,仍旧不依不饶地追问他刚才被转移了的话题:“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等拿到博士学位再回来?我之前与你说过,国内形势和研究水平都不好,距离你能达到的顶点相差甚远,你可别是都忘了。”
陆南台叹了口气,在此时将半吐半露地道:“我有我自己的追求。”
他不说是什么追求,只在说完这句之后,就静静地望着段于野,叫他自己去想。陆南台暗自好笑,想必段于野即便七窍玲珑,也想不到这所谓的追求是什么。
他中学时肯在数学上用功,皆因他以为如此可以让他过得更好,事实上他并没有在数学上的兴趣,他的兴趣不过是在芸芸众生之中找寻那么几个让他觉得生活并非如一潭死水的人。
仅此而已。
在一切还未成型的起先,他生长在梁仪春的看护下。梁仪春是用尺幅鲛绡红晕绿染出来的一个缥缈形影,还是雾茫茫的。她用她那双湿哒哒至黏腻腻的冰凉的手托着他在一汪死水中往上,到了勉强可以呼吸的境地时开始颤抖,叫他在奋力呼吸之时还时刻有重新陷入水中的恐慌。
其实就算凫出来也没什么用,这是陆南台所深知道的,他现在纵然貌似脱离了那个姑苏的家,身上却还存着梁仪春的痕迹,要想全然抛却,非得刮骨剔肉不可。
段于野对陆南台家里的情况不很了解,只知道他是旧朝大吏的嫡孙,家学渊博,但对他的处境就不清楚了,因而听到陆南台说有自己的追求,先是一怔,继而发问:“是什么追求?”
陆南台含笑摇头:“我不想说。总之不是什么功业,教授也不必再问了。”
段于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放过了他,却仍旧忍不住要刻薄他一句,微笑道:“毕竟你家里不缺财帛,并不指着你来赚钱补贴家用。”
陆南台好似没有听出这句刻薄,坦然受了,笑道:“我回来的事情想必我父亲与兄长不久之后就能知道,我可不想被他们来白门捉回去,还是自己归家的好。”
陆南台口里这样说,却仍旧在白门逗留了几日,挑了一个黄道吉日,才回到了姑苏的家。
这次回家,家里是难得的安静,他直到回了梁仪春的院子,才接受到了五小姐陆南薇的欢迎。
陆南薇俨然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她自从几年前终止了读书,就与女友四处游玩,只是不肯读书,也不肯嫁人。这次陆南台回家正赶上她与女友远游归来,因此有幸受了她的迎接。
陆南薇穿着一件松绿色的长袄裙,乌黑的长发被一根朱红的发带绾起,秀丽的眉眼褪尽了从前的青涩,浅褐色的眼珠微微转动的时候,却还有一点天真在里面。
她从台阶上下来,站在陆南台的对面,伸手接过陆南台的皮箱递给一旁的丫鬟,弯了弯唇,笑眯眯地道:“大哥昨天就跟爸爸出门去看生意了,今晚上才能回来呢,所以没有人来接你。”
陆南台听说如此,松了口气道:“不用这样费事,我先喝一口水。”
陆南薇随着他进了堂屋,丫鬟早沏好了茶,陆南台一路渴得厉害,拿过那被温热的茶就喝,一口将那杯茶喝尽,又呛得咳了出来。
陆南薇忍不住噗嗤一笑:“四哥哥出门一趟,竟然把饮茶变成牛饮了,真不愧是留洋归来的学者。”
陆南台不理会她的戏谑,道:“夫人倒肯叫你在这里等着我。”
陆南薇笑意微敛,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她肯又怎么样,不肯也由得她去。我是个喘气的活人,又不是物件儿。都这么大了,行动还不由自己,难不成她要管我一世么?”
陆南台不意自己随口一问能问出她这样的不忿,端着还没放下的茶杯愣了愣,不知该怎么接话。
陆南薇瞥了他一眼,又重新笑了,带着女孩子的狡黠:“我知道四哥哥不喜欢我妈妈,我也不喜欢她――我们在这一方面,可以算得上是立场相同的战友。”
这倒冤枉了陆南台,陆南台绝非不喜欢方兰徽,他至今时今日,还没有讨厌过任何人,细究其因果,无非觉得没有必要罢了。但他此刻听见陆南薇这样说,又觉得她这样想也实在无妨,还能免于各种麻烦,毕竟方兰徽冷淡他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家丑原本便不可外扬。因此陆南台只轻轻一笑:“好,就算五妹妹说的对。”
陆南薇听他这样说,抿了抿唇,问道:“我听说四哥哥同陈以蘅很有些交情,是么?他那位妻子的文稿还是你帮忙整理的。”
陆南台怔了一怔,出于私心地纠正道:“那不是他的妻子,他们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