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同尘与灰
陈以蘅自从回了白门,便诸事不顺,但他心里装着事,也无有办法,因此只能过一日捱一日地盼,希望陆南台早些醒来,自己也可以放下心。可他心底又隐隐害怕陆南台醒过来,自己便忍不住要将积蓄已久的心情向他倾吐。
经了此次,在石门那个夜晚的情绪又叫他重新翻检了出来,纵然明知前路是险而又险的路,他也再不能将陆南台往外推了。
就这样,陈以蘅阴阳冷热交替地过了两周,终于在一个下午接到了陆家的电话。
电话是陆南萧打来的,说是陆南台醒了。
其实陆南台早在一周前就醒了,只是照看他的人都在医院,也就忘了告诉陈以蘅。
陈以蘅闻言沉默了一瞬,因为一直记挂的事情有了结果,他忍不住微笑:“好。”
电话那头,陆南萧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爸爸说医院里人来人往,等阿台脱离危险就让他出院回家疗养。再则,阿台这会儿虽然醒了,但还是不能说话,一日间,却还是昏睡的时候多些。你去医院也不便,莫若等他好些回家,我再告诉你就是。”
陈以蘅微微蹙眉,却知道陆南萧所言不假,因此向他道谢:“有劳。”
陆南萧停了停,道:“其实等阿台的伤养好了,他原本就要去白门的,倘若单为着道谢,倒不必费事跑着一趟,往后等阿台在白门寻了工作,陈二少爷多照看他也就是了。”
这样的话其实是不该陆南萧说的,在从前的风闻里,陈以蘅也没听过陆家这位大少爷有什么庖代的喜好。只是陈以蘅微一蹙眉,已然在这话中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陈以蘅往姑苏去是应了陆南台的请,那日的子弹出自谁手,陈以蘅事后已然查明白了。事已至此,要说陈以蘅对陆家那位小姐的憎恶,却也未必十分深重,况且他听陆南萧这样说,显见是要以陆南台对自己的恩情来抵消陆南薇对自己的暗害,盼望自己再不要往姑苏陆家去寻陆南薇的仇。
陈以蘅咂摸出一点意思,却没再多与他纠缠,反而连先前应下的事也悔改了,道:“我委实是一时一刻也等不了,既然陆南台已经清醒,那我这便往姑苏去。”
说完,他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陈以蘅挂了这通电话,又向江穆拨了电话,将近日的活动安排尽数推掉,空出了整整三日的时间。
自北伐后,江穆已经成了他的参谋长,从石门一路跟他到了白门,因此一早便得知陈以蘅险些遇刺的事,如今听说他的吩咐,在电话那头了然道:“这是应当的。□□少爷救了你,是咱们的恩人。要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
陈以蘅适才被陆南萧激起的恼怒去了七八,忍不住笑道:“这话说得好。只是倘使我办不到,告诉你也费事。”
江穆大笑。
安排妥当,陈以蘅抬眼往窗外看去,见黄昏已至,遂准备明日再往姑苏去。
第二日一早,陈以蘅便开车往陆南台所在的医院去。因为陆南台方醒,还只能吃些流食,因此陈以蘅没有买什么食物。
等到了医院,陈以蘅不及问陆南台养病的房间,就迎面见到了陆南萧。陆南萧也看见了他,往后看了看,发觉他是孤身而来,不由嗤笑一声,上前低声同他道:“陈二少爷胆子可真大,刚出了这样的事,就不怕再来一次么?”
陈以蘅淡淡地道:“不妨事,我相信陆先生能照顾好这里。”
陆南萧道:“阿台现在还在睡着,就算醒了也不会开口讲话。你要是想跟他说话,怕是不能的。”
陈以蘅轻轻地道:“不要紧,请你带我去见他。”
陆南萧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没再说什么,只转身领着他穿过走廊与院子,最终停在了一间房外,才道:“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转过来。你要是等,等到天黑也未必能等到,怎么还要过来?”
陈以蘅闻此,倒是不急着进门了,似笑非笑道:“我想来便来,不因为什么旁的人,陆大少爷实在不必担忧。不过,既然说到此处,还是将我的意思讲明为好。我算账一向清楚,令弟于我的恩情和令妹于我的加害,还要分开来算才是。”
陆南萧默然了一瞬,轻轻叹了口气:“那请问,你要如何待阿薇呢?”
陈以蘅淡淡地道:“自然是要捉她来,询问那些社会党人的下落。”他说到此处,唇角露出一点讥诮来,“这是我从前的想法,只是我后来查明此事经过,深觉以令妹的智慧,未必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陆大少爷,还请你多多教导令妹,别再叫人引入彀中,还懵然不知。”
陆南萧闻得此言,虽深以为然,却终究冷了面色,如非他确是因陆南薇的行径而对陈以蘅怀愧,几乎要作色离去。
但无论如何,既已知晓陈以蘅不会再开罪陆南薇,陆南萧便稍微安下心来,道:“陈二少爷既然来看阿台,我就不打扰了。”
等陆南萧离去,陈以蘅才推门进了病房。
房内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入眼皆是白色,就连床上的人,面色也如同新雪一样细白。陈以蘅默默地注视陆南台,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他眼皮颤抖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
陆南台睁开眼后,第一眼就瞧见了陈以蘅,一时凝滞了眼珠,竟连眨也不眨。陈以蘅反倒担忧,上前一步,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问道:“你身上觉得怎么样了?”
他问完便等着陆南台的回答,过了片刻才想起陆南台是不能讲话的,不由笑了笑,道:“我听你哥哥说你醒了,就来看你。”
陆南台终于从见到陈以蘅的惊讶中缓过神来,虽然仍旧没有开口,却露出欢喜的神色。
陈以蘅道:“我有三天的空闲,只希望你能快些好起来,能说话就好,我有要紧事要同你讲。”
陆南台灵秀非常,即便因为伤病而昏昏沉沉,也听明白了陈以蘅的意思,思索了一下,尝试着开口,似乎是要讲话,但他努力了一会儿,终于没有成功。
陈以蘅见此,禁不住心头酸软,温声道:“也不必着急。”
他知道陆南台平素极注重风仪,想来如今不顾仪态地试图讲话,自是万般为难。
陆南台却不理他的劝告,只默然了一会儿,复又尝试开口,这次却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陈二哥哥来看我,有什么要紧事么?”
陈以蘅怔了怔,道:“你能说话了?”
陆南台长久不开口说话,乍一开口,忍不住咳了几声,才道:“前天才好一点的,说多了嫌累,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就索性不说了。”他声音尚轻,且没什么明显的情绪,但语意中却是十足的好奇,“陈二哥哥究竟有什么要紧事告诉我,我等着听呢。”
陈以蘅见他如此,自不愿叫他等着,果然问:“你从前解佩,说要与我结恩情,如今可还当真么?”
陆南台苍白的面上泛起一点红晕,一双眼睛凝出情意,睇向陈以蘅,良久才道:“当真的。”
陈以蘅舒了口气,郑重道:“我愿意与你结恩情。”
在这样的言辞之下,陆南台许久没有作声,陈以蘅也不在意,续道:“我不是见你为我挡子弹才有这个心思的,你不要多心。”
陆南台终于开口道:“我没有多心。”他轻轻一笑,“顾四小姐至死也得不着陈二哥哥的爱,可见此物难得。陈二哥哥又怎么会因为救命之恩,就轻易交托出去呢。”
陈以蘅道:“这是两件事,你不要将它混为一谈。”
陆南台微笑道:“我知道。只是我乍一听闻陈二哥哥许了我,恍如在梦里,因此胡言乱语,实在对不住。”他静了静,又道,“陈二哥哥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决定?我此刻欢喜得很,只当是假的。”
他虽然这样说,面上却纯然是愉悦的笑,并不在意陈以蘅因为改变了主意。
陈以蘅望着他没有血色的面孔,低声道:“这原是注定了的事,我也说不清,只要你信我,那也不用多费唇舌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