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草不黄
陆南台一回到陆家,就被接到了陆翁亭居住的息心园将养。除了丫鬟盈盈,陆翁亭又拨了四个丫鬟来照看他。岁近仲夏,陆南台身上还常觉得冷,陆南萧为此忧心万分,特意托人请了个擅长调养身子的中医来调理他的身子。
陆南台因为是在息心园养病,是以陆南薇竟少来看他,日常起居,只担忧陆翁亭来同自己说话,孰料大半个月下来,陆翁亭却也不怎么来见他。
虽不知其中情由,陆南台却也松了口气。他的身子直养到十月份才逐渐好转,据那个大夫说,陈以蘅来过陆家两次,都被陆翁亭打发走了。后来陈以蘅便没再来,也不知是军中多务,还是看出了陆翁亭对他的态度。
陆南台在息心园的敞厅里闻说这事,若有所思,将一碗苦得倒胃的药一饮而尽,把碗递给来述说的丫鬟,叫她收走,转首向一旁闲坐的大夫笑道:“我前几个月一直没好全,总是叫您费心,现在我已经全好了,往后您就不用再守着我了。”
大夫起初只打算开几副药就走,却被陆南萧强留在陆家,心里积攒了许多怒意,本要发泄在陆南台身上,至见到歪在床上的陆南台,却见他虽然病容苍白,却很有玉山将倾的风姿,尔后又对自己十分尊重,且极遵医嘱,那怒气也就散了,如今听他这样说,反而有些惘然若失,但病人身体痊愈是好事,只得道:“好。”
陆南台叫盈盈将大夫送走,自己回房换了件青灰色的丝绸长衫,往陆南萧的院子里去。
姑苏秋霖甚矣,现今天气正是待凉不凉的时节,再加前几日一连几日的雨,院子里就又是藓侵阶的景象。
陆南台尚没走出息心园,就叫丫鬟叫住了。
那是方兰徽的丫鬟秀儿,秀儿紧走几步,终于赶上前来:“四少爷,夫人找你呢!”
陆南台蹙了蹙眉,只能终止去寻陆南萧说话的决定。他跟着秀儿走了几步,却见不是往方兰徽居处的路,遂问:“不是说去见夫人么?”
秀儿回头向他恭敬道:“是去找夫人。夫人现今在老爷的书房呢。”
陆南台这方不再多言。
到了陆翁亭的书房,秀儿在前面替他挑帘,请他进去。等进了房,陆南台却见书房内除了方兰徽,还有在西边沙发上坐着的陆南薇。
陆南薇仍旧用一根朱红发带挽着青丝,穿着一件青碧色的毛衣,见陆南台进来,立时起身,问候道:“四哥哥身上好,我许多日没见到你了。”
女孩子细白的面上带着轻纵的笑意,一点儿也瞧不出为自己所作所为惶恐的模样。
其实陆南台对此倒不惊奇,大约是他深了解自己这个妹妹的为人,对此只轻轻地笑了一声,道:“我却是日日记挂着妹妹,就怕你因为你的那个女友,与我生了嫌隙。”
陆南薇在陆南台养病的这几个月吃了大苦,仿佛又回到了中学时的处境,只是那时她尚有家人女友可以解忧,如今却是一无所有。但她年纪轻轻便经历了丧夫失友,如今心境早已不似从前,听了陆南台的话,面色仍旧如常,温婉答道:“是我识人不清,才叫四哥哥受了这样大的伤。四哥哥既然没往心里去,还肯记挂着我,咱们自然能同从前一样。”
叫陆南台来的是方兰徽,她近年不怎么见得到子女,陆翁亭也没有再娶年轻的姨太太,虽说陆南薇惹出这样大的祸事,却并没有影响她听说陆南台与陈以蘅私情的好心情。方兰徽闲闲地抠了会儿指甲,笑吟吟地截住了陆南薇的话:“阿薇,来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好好给你哥哥赔礼道歉,干站着像什么样子?”
陆南薇垂下头去,露出纤细莹白的一段脖颈,她似乎在笑,但声音却很平淡:“妈妈找四哥哥来说话,可不是为着叫我给四哥哥赔罪,为自己博个慈爱的名声吧。我今天来见四哥哥,有我自己的事。”
方兰徽原也没指望陆南薇依她,冷淡地道:“你有什么事,说完了就走。”
“说完了就走……”陆南薇低声重复了一遍,眉眼弯起,细长的黛眉舒展开,是一个真正的笑了,“妈妈说的正合我心,我也是这个道理。”
陆南薇走至沙发前的桌子一侧,为陆南台倒了一杯热茶,放在陆南台的座前,向他娓娓道:“四哥哥,我偷看你的日记,原本也不想说出来的,只是那个时候你中弹进了医院,生死不知,爸爸和大哥因为扶苏问责我,我那时候害怕极了,所以就想说出一些你不好的事来,借此说明你纵然身死,爸爸也不过是失了一个不肖子孙罢了。”
陆南台觉得自己应当顺理成章地露出一个恚怒的模样,来增加这桩事的荒谬,但他对陆南薇这一行径厌恶已极,很不愿意如她的意,连面上功夫也不肯做了:“你说这些,是想要我原谅你么?”
陆南薇的身姿单薄如初雪,却否认道:“四哥哥多心了,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知晓前因后果,不要以为我有什么苦衷。”
陆南台微讶,却没失态:“我没这么以为。”
陆南薇点了点头:“四哥哥从前对我那样好,我有什么轻薄愚蠢的行为也肯宽纵,我对此总觉得不真实,想来现在才是四哥哥真心的行止,从前那些装扮出来的宽和,往后也应当见不到了。”她并不可惜,立在原处,向着陆南台清浅一笑,道,“四哥哥,我对不起你。”
言毕,陆南薇不等陆南台回应,便转身出了书房。
方兰徽冷冷地看着陆南薇的背影,等书房的门被陆南薇掩上,她才向陆南台微笑道:“老爷听说了你和陈以蘅的事,气得了不得。”
陆南台不置可否:“夫人,你叫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陆南台原本将方兰徽视为他伪饰生涯的一次失败,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投其所好,纵使得不到方兰徽的疼爱,也不应当被厌恶才是,但事实上,他曾经多次试图改变方兰徽对自己的态度,皆以失败告终。陆南台总以为方兰徽只是不喜欢自己生母留下的骨肉,但又似乎不是这样,方兰徽的厌恶只给了他自己,他的二姐姐去世的时候方兰徽还没嫁到陆家,但陆南台记事之后,亲见方兰徽对陆南萧和陆南O并不像对他一样憎恶,简直像有深仇大恨一样。
到如今,方兰徽仿佛是没了心力,陆南台也不时常在她身前,因此不再像从前那样。但陆南台与她对视良久,竟然有她在通过自己看别人的错觉。
但那又不像是错觉。
方兰徽忽然道:“你知道老爷为什么这么生气么?”
陆南台道:“因为我不肯按照他的意愿生活,还爱上了同性。”
方兰徽眼珠里浮现出一缕奇异的笑,显得她那禁不起岁月残蚀的苍老面容愈发森森的,带着死木的腐朽气息,她抚掌道:“前半句说错了,后半句说对了。”
方兰徽望着陆南台,面上笑容不改,忽然问了一个与前言毫不相关的问题:“你学了你母亲这么多年,可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么?”
陆南台听了这话,忍不住怔了一怔。
他想起自己少年时因为不能共情,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从别人身上学习喜怒哀乐,为人处世,尤以在丫鬟婆子们口中听到的生母为甚,毕竟一个少爷,学习姨太太和丫鬟的行为太不像样子。他母亲是个已经死去的人,任谁也只会以为母子性情一脉,不会以为他是个怪物。
陆南台从丫鬟婆子们那里所听来的,和他自己所查找的那些故纸堆里了解到的,他的生母周碧芜是个秋水风神的女人,陆南台自觉学的结果虽然不是周碧芜复生一样,也不至于东施效颦,方兰徽所言,委实令他惊讶。
方兰徽讥诮道:“你从哪些丫鬟婆子嘴里能听出什么高谈阔论,你要学周碧芜,该问我才是。”
陆南台忍不住一笑:“夫人今日叫我,总不是来指点我的吧。”
方兰徽道:“自然不是。”她双目微阖,缓缓地道,“周碧芜心思多,又有个女情人,老爷纵然娶了她,与她生了那么多孩子,也还是没有真正明白她。但他不肯承认自己这次婚姻的失败,又或者,他是真的爱周碧芜。周碧芜对自己的几个孩子都淡淡的,怀你的时候凶险万分,反而将一腔母爱都倾注在未出世的你身上,后来生你的时候难产,没看上你一眼就撒手人寰了。”
她说到最后,吃吃地笑:“我说错了,老爷一定是真的爱周碧芜,否则怎么会明知她有个深爱的恋人,还是同性,却仍旧愿意待她好呢?可惜周碧芜玩弄人心,到死也没叫人知道她究竟爱谁。你看,老爷深受其害,怎能容忍自己的儿子也步周碧芜的后尘呢?”
方兰徽将这些过往说得清晰如同亲历,如非年龄不对,陆南台几乎要以为她就是母亲的恋人,不过那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
陆南台轻轻一笑:“爸爸即便深受其害,也是受了母亲心中另有其人之苦,跟那人的性别又有什么相干。夫人,你耐着性子同我讲了这么许多旧事,是为了拿我的母亲来羞辱我么?”
方兰徽刻薄一笑:“你母亲是老爷心尖儿上的人,模样跟她有几分仿佛的梁仪春都能得到老爷分外眷顾,我怎么敢在你面前派她的不是?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母亲究竟是怎么个人,别枉学了她。”
陆南台凭生出许多不合时宜的情绪来,方才他对陆南薇的漠然是积攒了许多轻视与愤恨的缘故,但他对方兰徽就纯粹是好奇了,然则他长这么大,伪饰已经成了本能,深藏于骨血之中,除非自己刮骨剔肉,那些真实的情绪是不能轻易露出真容的。因此他端正地好奇道:“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我这些年来,所作所为并没有惹到夫人,为何夫人厌恶我深重至此呢?”
方兰徽闻言,意味不明地道:“你母亲这样爱你,还在意我恨你么?这么多年了,我哪里还能记得当初为甚么厌恶你。”
她想了想,又道:“我想起来了,今天叫你来原是老爷的意思。他让我劝你别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来,他不知道怎么劝,仪春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你大哥更不肯逼迫你,这差事就落在了我的身上。”她忽而冷笑了,“其实你这样像你的母亲,他该高兴才是,却反倒要我来解劝。我想纵然我当真来劝你,你也未必肯听,倒不如跟你说些旧事,我还轻松些。”
方兰徽就这么走了,带着她五彩缂丝石青披肩,也带着那朽木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