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梨花白
我仍清晰地记得,那日是农历十月初二,小雪。
天很冷。黎明前下过一阵雨,落在地上便成了雪。天亮后,那些冰渣滓又渐渐化成了泥水,成了地上污浊泥泞的一摊摊黑色。
我出门那时正是下午六时,天色已暗,路上行人稀少。且神色匆忙,惊疑不定。孩子偶尔发出哭声,也被母亲立刻哄住,那短促的声音就像是被这尖刀般寒风利落砍断了似的。
司机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说:“二小姐,外面冷得紧,当心着凉。”
我这才把车窗摇了起来。
灰色的天空和街道在车窗外缓缓晃过,地上污水里,偶尔可见那些已被车轮和行人践踏成泥的传单尚有未染的白色一角,就像是飘落街边的花瓣。
这样一个阴冷的冬天,大姐的儿子,我的大外甥满百日。我正前去赴宴。
姐姐大我三岁,前年由父母做主,嫁了冯司令的长子。
我们言家和冯家是世交,姐姐说她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将来会嫁给冯家老大。所以对于这桩婚姻,一点新鲜感也无。
我知道她心里喜欢的是学校的国文老师,那个笑起来和穆如春风的男子。后来那个老师突然被调走了,姐姐哭了一场,嫁去了冯家。
她是个温顺的女子,不像我总是有那么多古怪的想法,所以妈妈更疼爱她。
到了和平饭店,外面车水马龙,里面人声鼎沸,一派纸醉金迷。
姐姐一身大红旗袍紫狐裘,怀里抱着一团东西,那就是冯家宝贝金孙。她一脸喜气,比坐月子时瘦了些,精神奇好。
见到了我,高声招呼:“楚仪,你总算来了。”
她也变了,她以前从来不这样高声说话的。
妈妈拉着我的手说:“刚才还在着急,白天才发生动乱,不安全得紧,怕你发生意外。”
我说:“街上没什么人,我是选衣服才出门晚了。”
冯太太在旁笑:“你怎么打扮都漂亮,景文看了都喜欢。景文……景文呢?”
姐夫说:“二弟学校有事,要晚些。”
冯太太有点不高兴:“今天学生游行闹得那么大,他还到处乱跑。”
姐姐附和道:“听说抓了不少人,还开了抢。”
妈妈连声道阿弥陀佛,大喜日子不该说这个。
姐姐凑过来说:“你最近同景文如何?”
我笑:“偶尔见一面。”
姐姐说:“冯家二老总是念叨着你和他,你得当心了。冯家这些年风光,将来还不知如何,景文说白了就是一个花花公子,和你姐夫一样都没出息。你心里得有个数。”
姐姐一条一条数来,罗列长长一单,那语气是陌生的。
我们如不能改变生活,就只有被生活改变。
我很想问她幸福吗?又觉得这样问,或许有点残忍了。
酒梦正酣时,门口起了小小骚动。我知道那肯定是冯家二公子冯景文驾到。
他还穿着黑色校服,领口扣子照例松开的,一脸玩世不恭,走上前来,满嘴没心没肺的甜言蜜语,哄得原本板着脸的冯太太笑起来。姐姐冲我挤眼睛。<
冯司令笑骂他:“来这么晚,不像话!”也并没生气。
冯景文素来是宠儿。
看到我,嬉皮笑脸道:“楚仪妹妹,今天好漂亮。这是我同学,小叶。”
这时我才看到那个同他一起进来的男学生。
我至今都记得那双清冽的眼睛,仿佛高山冰雪,仿佛溪涧清光,明亮地直射而来,让我不禁感觉一阵晕眩。
少年有一张俊逸且苍白的面孔。冯景文胡闹的时候,他一直平静地站在旁边,身子偶尔轻微地抖一下。
我说:“你好,我姓言。”
他冲我笑了一下,脸上多了一抹病态的嫣红。他也穿着黑色校服,笔直地站着,就像一棵松。
门口处又起了骚动,冯司令诧异地站了起来,说:“他们怎么来了?”
我便说:“我带景文他们进去洗把脸吧。”
景文和他跟着我离开大厅,我带着他们越走越偏,转进后堂僻静处,小叶便软软倒下。
我们急忙将他扶住,遮遮掩掩地让他靠墙站着。
景文对我说:“楚仪,帮我照顾一下他。”
“你要去哪里?现在大厅里都是警察!”
“我不出去是不行的。我尽快脱身来找你们。”
小叶半昏迷着,靠着我喘着气。他身体很凉,我的手摸到他腰侧一大片粘腻濡湿。流了这么多血,能不冷吗?
黑暗中听他轻声说:“言小姐,拖累你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很清澈,在我耳朵里回响。
我问:“疼吗?”
他笑了笑。他笑起来真好看,受那么重的伤,眼睛还是那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