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死者刺青 义庄中处处灯火通明，窗外夜……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是个大官，快快避开些许。”
“我们京城竟有女官？”
“哎呀，你看旁边人那副殷勤的模样,是个大官准是没错，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就算她不当官,那官位还能轮到你不成？”
周遭百姓吵吵嚷嚷,被值守的兵士隔离在外，抱着竹筐互传闲话，对冉霜和她身边那人指指点点。
一转眼,冉霜也算是在京城从初秋住到了入冬，京城毕竟是京城，飞扬跋扈的公子哥多了些，不讲理的山野莽夫少了些，有钱人家的公子显然更知道轻重，下手伤人的时候往往会多犹豫几分，很少直接索命。就算是在气头上，最多不过是将对方打个半死，再杀人的机会丢给自家急需用钱的仆人,花钱买命。
这也就意味着，冉霜在京城遇到的案子往往简单明了,公子哥花了钱，小厮要了人命,不但当街杀人,还会原地等着，更有甚者主动投案自首，对行凶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俱全。
所以少有像今天这样，由邻里乡亲在街巷中发现尸体，好事者报官，聚众在这里看热闹。
天气着实有些冷了，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雪，天气阴阴沉沉。无论是风府还是京城衙门都有小厮连夜扫雪，才清出一条必经之路，城南狗皮巷子这么偏僻破败的地方自然没那么多有钱有闲的人扫雪，眼下日头升了起来，虽说头顶看不见太阳，气温姑且有所回升，巷子里的冰雪半融不融。
冉霜分开兵士，一眼便看到了巷子正中横躺着的人型尸体，半具身体藏在雪中。
“被发现的就是这具尸体？”她问身边的周长荣。
那周长荣点头哈腰，殷勤道：“正是正是，大人高见。怎么说，要在这儿验尸吗？”
见到尸体，周长荣那点话语自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冉霜什么都没听到，她三步两步走到尸体旁边，低头仔细观瞧。
死者男性，年龄四十有余，身材高大，尸体呈自然体位，身周并无血液痕迹，表情安详。倒是有一点比较奇怪，死者的右手死死捂着肚腹的位置，像是某种保护的姿势。
冉霜费了点力气才将尸体的右手搬到一边，只见死者的手掌下按着一处伤口，虽然衣料没有破损痕迹，却有血液从内部隐隐向外渗出，疑似有伤口存于内部。冉霜又左右看了看环境，死者的双腿几乎完全埋在雪下，上半身倒是躺在雪上，周遭脚印密集。
普通百姓毕竟对死亡并无太多了解，根据冉霜的推测，多半是早上有热心百姓发现有人躺在这里，表情也并不狰狞，便误认为死者尚且活着，便凑过来边与死者搭讪边试图将死者从雪中拽出，结果却发现自己碰到的是个死人，于是急急忙忙地跑到衙门报官，撇清与尸体之间的关系。
死者身上的种种迹象都证明，死者的死因是被这突然降温的天气给活活冻死，毕竟人在冻死之前是不会感觉到冷的，而是会感觉到反常的温暖，从而表情安详的离开人世，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场意外，除了死者腹部的伤。
冉霜扯开死者的衣领，本打算顺势解开死者的衣袍简单看过腹部伤口，却在见到死者锁骨下的某个东西后猛地将衣领重新拉好。
“周子荣！”她唤道，“派人将尸体带回义庄，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让任何人碰到尸体，也不要更换尸体的衣物。”
周子荣面露疑惑，不过什么都没有问，而是嘿嘿一笑，拱手道：“谨遵冉大人吩咐，我办事谨慎，冉大人放心，放心。”
冉霜双手抱臂，后退几步，眼看着周子荣颐指气使，派几名兵士将死者抬到担架上，又哄开人群，她微微皱起眉头。
这位周子荣是何许人等？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有纷争的地方就要有衙门来解决，京城也不例外，虽说国家枢纽位于皇宫之中，掌管天下大事，但这繁华京城的百姓也总要有个统领管辖的人，那个人便是京兆尹。京兆尹有自己的办事府邸，衙门内部与玲珑县的结构大体上没什么不同，手下自然也有自己得力的仵作。
这名周子荣便是京兆尹手下的景门仵作之一，被京兆尹派来跟在冉霜身边协同办案，虽说这人验尸的基本功足够扎实，手脚也很麻利，但与风丙那种办事滴水不漏的风格完全不同，周子荣的为人处世更加圆滑世故，更是喜欢拿自己的官威压人，无人看管之时喜好偷懒，去赌庄玩上几局，有官大一级的人看着时又显得极为卖力能干。冉霜刚好是那个‘官大一级’的人，二人相处起来倒是也相安无事。
只是希望今日验尸的时候这人不要在旁边献殷勤打断她的思路才好。冉霜想。
她刚刚之所以毅然将死者的衣物阖上，是因为她在死者的锁骨下面看到了一枚刺青。
那是一枚隶属于大庆入伍兵士的刺青。
区别于在脸上刺字用于羞辱的黥刑，在风雨飘摇的年代，朝廷不得不每家每户拉壮丁以充军库，百户长往往会亲自在自己手下兵士的脸上烙下字迹，标记隶属番号，用于统一管辖。就算是一场战争失败了，收殓尸体的时候，通过对照死者的番号也能找到这人姓甚名谁，向死者的家中寄去抚恤金。
然而现在大庆王朝毕竟正处于太平年代，国力强盛，周围小国自然不敢与庆国起正面冲突，壮年男性往往在戍守边疆一段时间后，便可以解甲归田回乡种地，在脸上刺字便显得多少有些与黥刑相仿，为了避免吓到普通百姓，大庆兵士将记录番号的位置从脸上挪到锁骨之下。
冉霜看到的便是这玩意，它证明死者不是一名寻常百姓，而是一名曾经隶属于大庆的军爷。
在身处于太平盛世的百姓眼里，军爷理应是不可战胜的，更不可死亡，冉霜即刻做出判断，要求将死者先行送入义庄，再前往义庄进行验尸。她最后看了眼现场，此处小巷道路狭窄，两边筑有高墙，雪地素白，只有脚印而并无血迹，就好像死者是孤身一人来到的这里，然后失去力气，最后活活冻死在这条不见尽头的小巷之中。
冉霜来到义庄的时候，周子荣正在清人，刻意在角落中清出一片空场，留给冉霜验尸。
她看了殷勤的周子荣一眼，无比感激道：“你也可以走了。”
周子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或者等在门外？我自己可以的，你本来今天的计划是去赌庄玩一把，对吧？去吧，你玩够了再回来。”
周子荣是出了名的嗜赌如命，又没到倾家荡产的地步，每天出门时只带着当日吃饭的银钱，若是赢了便去馆子里多加几个菜，要是输了就只能饿着肚子空手而归。冉霜将周子荣支开，莫名有些想念玲珑县里那位喜欢叫她姑奶奶的孙吉祥，那人虽说嘴上废话多了些，至少没这些坏毛病。
掀开死者的衣物后，冉霜立刻把所有的念头抛到了脑后，专注于眼前的尸体。
死者身上除了肚腹处之外确实并无任何破溃伤口，尸斑呈冻死之人特有的鲜红色，身躯左侧有少量摔伤的痕迹，分别位于小臂背侧与左膝外侧，冉霜试着还原了一下死者着地的位置，看起来像是从不算高的地方坠落后所留下的痕迹。最后是臀背处的不少褥疮，可见死者显然缠绵病榻已久。
体表给出的线索不多，冉霜抽出布包中的验尸工具，将精神集中在尸体肚腹处的伤口上。
只要挤压伤口，便能从里面挤出少许深色的脓血，散发着一股极为难闻的气息。这伤口显然已经形成了相当漫长的时间，迁延不愈，一直拖到死者死后也并未愈合，伤口边缘模糊，已经很难分辨出当时是什么东西在死者的肚腹上开出一个洞。死者显然是看过郎中，冉霜在伤口处嗅到了很清晰的金创药的气味，只是这伤口的范围着实有些过大，在失去死者手部的按压之后，肠子在伤口这处活生生地凸出一块来。
冉霜又将死者的手掌翻转过来，在死者手中见到十分明显的老茧痕迹，贯穿掌心，应该是常年握着某种棍状物而导致了水泡的出现，水泡破溃，又被反复磨平，最终磨合成现在的老茧。脚上也是一样，脚掌显然也与鞋子经过了无数次磨合，干裂而粗糙，同样布满远超常人的茧子。
死者的身份显然已经相当明确，锁骨下有军队刺青，掌心有武器操练留下的痕迹，只要按照刺青上的番号对照兵部账册，就能够确定这人的身份，另外那肚腹上的伤口应是在军队中留下来的，只要问过城南狗皮巷子附近的郎中应该就能得到结果。
南瓜酥的气息盖过了脓血，弥漫到鼻腔中，冉霜下意识地张口咬了下去，甘甜软糯的味道在味蕾上炸开，冉霜这才终于从尸体上回神。
义庄中处处灯火通明，窗外夜色降临，原来她已经在这里足足忙活了一下午的时间。
南瓜酥又触了下冉霜的唇，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又啃了一口，然后才猛地转头，沿着举着南瓜酥的那条胳膊向后看过去，有人眉眼含笑，星眸灼灼，正是风城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