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再信一次 这世上天高海阔,你可以去任……
姨娘曾是绣月坊名动一时的花魁。
冉霜虽说不知这绣月坊位于何处,不过听起来像是个不输给迎春楼的地方。身为花魁,身价自然不是旁的姑娘可以比拟,姨娘每日吟诗唱曲,一手箜篌弹得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凡是去过绣月坊的达官贵人,无一不夸赞姨娘的箜篌惊为天人。
而且姨娘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技能,那便是超群的记忆里,人也好事也罢,姨娘过目不忘。
愿意花高价买姨娘一度春风的人要从雪湖山一直排到京城去,富商也好高官也罢,能与姨娘说得上话也被算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也就意味着,姨娘的身价正是这些人亲手捧起来的,于是越是捧她,她便越是千金难求一见,越是难求一见,她的身价便也越发水涨船高。
“活在那种地方,你总是会不经意间探听到一些秘密。”姨娘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但秘密这种东西,是可以放到筹码上的。”
她知道得越多,就越会被一部分人忌惮,这部分人一边想要她的命,一边生怕她将知道的秘密透露出去,从而对自己有所不利。
于是原本馋她身子的那些人开始馋她的脑子,她每日不得不活在心惊胆战之中。
那阵子的姨娘是真的一心求死,只是尚未找到合适的时机,活在勾栏院里的姑娘多半无牵无挂,虽受不到什么威胁,但也多少有几个平日里聊得来的姑娘,若是她无缘无故的死了,其他姑娘也要跟着遭殃也说不定。所以为了其他姑娘的安全,姨娘不得不继续苟活在这世上,卖笑为生。
那阵子的绣月坊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鬼神,坊中一连死去了很多个姑娘,全部死于某种市面上闻所未闻的毒药。这毒药无色无味,混在饭中酒中,常人极难察觉,没有人知道行凶者在这风月场中投毒是为了毒死哪位常来的高官,她们只知道,凶手在毒死真正想要毒死的人前绝不会收手。
一时间姑娘们人心惶惶,日子过得谨小慎微,只有姨娘不一样,姨娘巴不得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酒里都有那未知的毒素,从而结束自己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后来又发生了几起案子,也死了几个人,衙门的人数次来坊中探寻,却一无所获,不得不上报京城,然而在京城派人下来之前,还是不断有姑娘与恩客死在自己的房中。
姨娘却从始至终都是安全的,直到某一天,有小厮送上菜肴,她还未来得及吃,便听到了房间外的骚动声,有人强行闯进房里头来。
姨娘见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光是看对方的穿衣打扮上便看得出来对方的身份,闯进来的这人衣着粗布杉,双目炯炯有神,显然并非常人,却也不是什么能一掷千金的恩客。
“对,这人就是嗅千里。”姨娘笑着将糕点推到冉霜面前示意她吃,“他记得我,可我却不记得他。”
姨娘对自己的记忆力极有自信,只要是曾在她房中睡过的恩客,哪怕只有一次,再见的时候姨娘也能辨得出来,既然她没有印象,那么此人定是从未在她房中留过宿。门外的小厮已经憋了很久的气,这回好不容易捉到个疑似投毒的小贼,还是衣着朴素,并非恩客人选的布衣平民,说不得要将嗅千里打个半死。
嗅千里不会武功也不会轻功,只能生生受着,并在挨打的间隙大声哭嚎着提醒姨娘,不要吃,海棠姑娘,饭里有毒,万万吃不得。
姨娘被嗅千里的声音唤出了房,她一身丝绸制成的衣裳,头戴步摇,腕坠玉镯,与趴在泥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嗅千里简直云泥之别,那人倔强地抹了把脸,蹭了满脸的灰,仰头望着她,只说,吃不得,海棠姑娘,饭里有毒。
“缘分这种东西是真的奇妙,我自诩阅人无数,一副冷硬心肠,却唯独在见他的时候心软了。”姨娘说。
后来姨娘才迟迟了解到,嗅千里也是从雪湖山中走出去的男子,天生长了一只特殊的鼻子,能嗅得到万事万物,更能嗅得到饭菜里常人嗅不到的毒。嗅千里行踪飘忽,本不该在绣月坊这处多留一段时日,可半月前绣月坊那一场湖中演出时有姨娘的箜篌作压轴,偏生被嗅千里看到了,也记在了心里,这些日子绣月坊的下毒事件传的沸沸扬扬,嗅千里便特意推迟了自己的事情,每日留在绣月坊外头,也不进门,隔空验了每一道送入她房中的菜品,一直到最后那天,嗅千里在姨娘的碗中嗅到了那股特殊的毒药味道,拼着挨一顿毒打,也要闯进来给姨娘报信。
“我曾是风月场的女子,本是贱命一条,在那些达官贵人的眼中也不过是个花钱就能摆弄的玩物,可在他眼里却不同,在他的眼里,我重若千钧。所以我自己给自己赎了身,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东奔西跑,我下过决心,等他腻了的那天,便投进哪出的湖里做个貌美水鬼,吃一吃走水路的负心汉,却没想到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他老了,我也老成了这幅模样,他却还是没腻。”
姨娘摸了摸眼角的皱纹,用昏花的双眼看了看摆在床头的铜镜,又用苍老的双手握住冉霜细嫩的柔荑。冉霜想,在这一瞬间,她的脸上必定是泄露了几分羡艳出来。
“姑娘,姨娘看得出来,你们郎有情妾有意,明明是一对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冉霜的喉咙梗住了,那点委屈挥之不去,执着地跑出来给她添乱,她只觉得舌根发酸,原本止住的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面前的姨娘是个让人安心的好人,为了把她留在这里,还讲自己的故事给她听,她虽然不像姨娘那般阅人无数,可也看得出对方的真心,姨娘是真的关心她,为她好,才同她讲这么多,这些好她都记在心里。
可她却完全不知道该从哪开口。
“姨娘。”她斟酌片刻后说道,“你们是不是都知道他定亲的事情啊?”
年迈老妇眼中讶然神色一闪而过,冉霜微微垂眸,避开对方探寻的目光。
“姑娘,我们都以为――”
她低低抽气。“――以为什么?”
姨娘眉头微颦,原本宽慰她时那轻松的表情也变得极为严肃:“以为和他定亲的那人就是你。阿胥这孩子虽然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可我们雪湖山人却能通过细微之处辨出他的喜怒哀乐,他那时……那时与我们通信,字里行间满是喜气,他说他遇到了一个人,一见钟情。”
说要听风城胥定亲事情的是她,只来到这书中不到四年的也是她,冉霜听着风城胥同旁人一见钟情的故事,只觉得口中一片苦涩。
她能说什么,她还能怎么说,明明那么多蛛丝马迹摆在她面前,可她却故作大方,心中想着只要那人不亲口承认,她便当做无事发生,甚至在来雪湖山前,她就连自己喜欢对方都不敢承认。
“我……”她咬住下唇斟酌词句,“我是喜欢他,姨娘,我不瞒你,可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风府未来的女主人,他把那人装在心里装了很多年。”
姨娘面露为难,自责地端详她的面庞,握住她的那双苍老的手紧了紧。
“别哭了,姑娘,这回是我们雪湖山人的不是,姨娘给你做好吃的赔罪。阿胥这小子也是,心里存着别人,却还来招惹你,姨娘帮你揍他,啊。”
冉霜破涕为笑:“强扭的瓜不甜,姨娘,他心里有人又不是他的错,明明是我……我舍不得,是我装傻,知道他心里有人,还强行留在他身边。”
姨娘叹了口气,颤巍巍地起身,把她抱进了怀里。
冉霜在这温暖的怀抱中闭上眼。
“今日不早了,听姨娘的话,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姨娘想办法送你出去,这世上天高海阔,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冉霜混混僵僵地用过了晚膳,也没再多看情绪不高的风城胥一眼,早早回房,翻出姨娘夺走的包裹放在桌子上,这样明天一早就能离开,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
今夜她忘了提前熄灭油灯,熟悉的脚步声再次来到门口,她听到那人在她门口徘徊了许久,才轻轻敲了敲门扉。
“出来。”她极为喜欢的那低沉磁性的声音这样说,“我有话同你说。”
还能说什么呢,姨娘应该已经同你说过了吧,我的心意,我的误会,我的狼狈。
她沉默着将怀中的尚书腰牌掏出来,放到行李旁边,她不打算拿着这东西走,那就太不洒脱了。
门外那人从她的沉默中读出了她的意思,轻叹一声道:“冉霜,你可信我?”
信,怎能不信,那人能在未听她半句解释的情况下陪她跑过大半个京城,甚至不听理由的为她滥用职权,作为交换,她怎可能不信任那人。
“我信。”
她轻声说,也不管门外的风城胥是否能听到。
“我知你不愿见我,你大可熄了烛火,再打开门,这并非来自刑部尚书的命令,而是我个人的请求。若是你说一句不字,我绝不会强加于你。你可愿再信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