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沧州北境,北冥山。下了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此刻,明月高悬,月光倾倒在北冥山上。一座巍峨宫殿矗立在山的高处。连日的大雪,给这座宫殿四周披上了一层银白霜甲。
北境乃魔族之地。百年前,沧州大陆仙魔两族大战。魔族败北,退居至北境。仙族以大禹山为界,设下结界,将魔族镇压于北境。
北境严寒,飞雪漫天,冰冻三尺。百年来,魔族一直试图打破结界,重回沧州,但有仙族的结界在,寸步都不能离开北境。
那座北冥山上的巍峨宫殿就是历代魔尊的宫殿――冥华宫。
风雪住,天地间一片深沉与宁静。
一袭白衣出现在通往冥华宫的山径上。积雪太厚,白衣人走的并不快,他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在冰天雪地中,他的这身白衣实在显得太过单薄。但他似乎毫不在意这严寒的天气,仍旧缓缓向前走去。
忽然,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苍穹,露出一张极为俊美的脸,眼神清澈明亮。一身白衣如雪,犹如谪仙降世。本是白净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苍白。他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宫殿,低首继续前行。
离他四五步远的前方,一名魔族人走在前面为他带路。给他带路的这名魔族人名叫楚行,是魔尊玄幽的贴身侍卫。今晚,他突然接到魔尊的命令,让他带人前去。
楚行转过头,用十分恭敬的语气对白衣人说道:“仙君,是否需要休息下再走。”
一道比月色还淡的声音回道:“不必。”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道:“十年了,我也想见见他。”
算起来,朗月来到北境魔族已经有整整十年。他为一人而来,那人正是魔族现任魔尊玄幽。整整十年,那人未曾见过他一面。
朗月本是仙族三峰之一姑射峰峰主临风尊者座下徒弟。当年仙族尊者寂然带领仙门百家在仙魔之战中重创魔族魔尊玄殇,并在大禹山设下结界,阻止魔族再入沧州。不久之后,仙尊寂然仙逝。他的三名徒弟临风、莫道、玉清,创立了姑射峰、青冥峰、苍若峰,秉持先师遗训,镇守结界。仙族三峰为当今仙门百家之首,统领仙族。临风尊者座下共有三名亲传弟子,除了二弟子朗月,还有大弟子辰阳与三弟子寒星。这三人,无论是天赋还是修为都是二代弟子中最为出色的。“灼灼骄阳子,皎皎月中仙,熠熠若星河”,说的便是临风座下的三个徒弟。
再灿烂的光芒也终有暗淡的时刻,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刻何时来临。当年光芒灼耀的姑射三杰最终却是落得一人被囚,一人身陨。三人中,只剩大弟子辰阳还在姑射峰。就连他们的师尊临风也已闭关多年,至今未出。而这一切都源自十几年前的那场仙魔和谈。
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朗月的心头。他想要是寒星没有死,会不会一切都将不一样。离魔宫越近,他越是心绪难平。
终于到了冥华宫。四扇高高的大门紧闭。从外面能看到殿内亮着的微微火光。楚行低首,在门外道:“尊主,人已带到。”
无声,沉默。
楚行再次说道:“尊主,人已带到,是否召见?”
忽然,两扇殿门砰一声,被一股灵力从内打开。一霎那,殿内温暖的气息与殿外的严寒交融。
楚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朗月,说道:“仙君,尊主召见,我先退下了。”
殿内烛火昏暗,朗月缓步踏入殿内。身后的门又砰的一声合上了,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严寒。
朗月走到大殿中央,望向高处王座中的人。十年了,他来到魔族十年,是为了这个人而来,可现在却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他想再往前走些,再离这人近一些。可他终是在走到殿中央的时候,停住了脚步。或许这样的距离才是他们该有的距离。就像是囚徒与王者的距离,正与邪的距离,明月与深渊的距离,俯仰间,两方弗及。
黑晶石镶嵌的王座上,身着锦衣玄袍的人沉默地坐着。他垂眸看向殿中的白衣人,脸上无一丝喜怒。一道声音从高处传来,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那是一道明明身处暖室,却比雪还冷的声音:“长空君,十年未见,本尊差些连你的模样都不记得了。”
长空是朗月的字。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太昏暗了,朗月看不清说话的人。他只能从他的声音中感到阵阵寒意。太寒冷了,比他方才踏过的雪还要冷。
好像是真的为了看清下方人的模样,玄幽从王座上站起来,缓缓走下台阶。随着他一步步靠近,朗月眼中人的模样逐渐清晰,最终和他印象中的人完全重叠起来。那是一张冷峻的的脸,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星光暗影,仿佛藏深渊于天地,火光于幽深。犹记得那人对他笑时,眼中似盛满星辉。
现在,那人离他很近,但看向他时眼中已没有一点星辉。
虽是咫尺,却隔天涯。
玄幽走近朗月,薄薄的双唇扬起一道弧线,却未见任何笑意。“不愧是长空君。待在魔族这么多年,还是一样的清风明月,未沾一丝魔气。所以说仙就是仙,魔就是魔,从来都是清清楚楚。”
朗月知他所言何意。一座大禹山,在仙魔两族间竖起一道渭泾分明的结界。结界一边是仙,一边是魔,犹如水与火,猛兽与良禽,难以相容。原以为这结界只是一道施了法咒的墙,或是用武力强行推到,或是用修行之道和平化解。但一场仙魔和谈让他们看清这道存在了千年的结界,不仅坚固地立在大禹山上,也坚固地竖在了仙魔两族的心中。推倒一座山容易,但推倒人们心中的山谈何容易?
朗月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道:“仙也好,魔也好,我只愿你不要太执着仇恨。”
“呵”,回应朗月的却是玄幽的一声冷笑,“不要太执着仇恨?朗月,你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吗?我的妹妹因何而死?我心口那一剑又是被谁所伤?你都忘了吗?”说罢,他猛地抓起朗月的手重重地抵在了自己的心头。
他面目狰狞,狠狠道:“可我不会忘!所以收起你那一套大仁大义的说辞,我早就已经掉进深渊了,而你这个亲手推我下去的人叫我不要执着仇恨,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手被用力地抵在那人的胸膛。一颗心就在他的掌心跳动,他却不敢触碰。他慌张地蜷起手指,想要逃离。明明隔着衣料,他却觉得握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朗月怎么会忘记。十多年前,他与玄幽因缘相识。其后,魔尊玄幽向仙族递交和谈书,希望仙族撤去大禹山结界。和谈原本进行顺利,却不料就在最后一日,姑射峰弟子寒星被杀,仙族至宝云晶石失窃,仙族众人在大禹山一带围剿魔尊。朗月为救师尊临风,不得不和玄幽兵戎相见。他无意伤害玄幽,奈何那一剑却偏偏刺向玄幽的心头,几乎正中令他的灵泉。要不是剑偏了一寸,一代魔尊玄幽早就没了性命。
灵泉,谓修炼之人根本。凡修炼之人,皆在心脏处形成灵泉,蕴灵力于其中,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灵泉越是强大,灵力修为越高。若灵泉被伤,轻者灵力有损,重者直接殒命。
当年玄幽有多相信眼前人,现在就有多恨他。他曾将性命相托,最后却落得灵泉被毁。
玄幽的质问,朗月无从辩驳。此人的怨恨,他也无从化解。皎皎月中仙。他本应是天上仙,不沾人间烟火。他本应心如明镜,无谓喜怒哀惧。可现在,他却茫然不知所措。玄幽说错了,他早已不能做清风明月的仙人了。既然做不了超脱尘世的仙人,那就做个彻彻底底的俗世人。既然走不出过往,那就和他一起沉沦深渊。
于是,原本想要回避的脸迎向玄幽,原本想要抽离的手停留在了他的心头,朗月坦然一笑道:“魔尊既如此恨我,那么就在同样的地方也给我一剑。”言罢,朗月拿起玄幽的右手,重重地抵在了自己的心头。
玄幽未料到朗月会如此,隔着一身单薄的白衣,他感觉到了朗月的心脏在跳动,他在掌心凝聚起灵力,朗月的脸上渐渐露出痛苦的神情。只要他再用力一些,就会像捏核桃一样,把他的心脏捏得粉碎。朗月闭上了眼,等着死亡的那一刻。
许久,只觉那攥紧心脏的手一下收了力道,接着是一道重击。玄幽一掌将他击倒在地。一股血腥味猛地充斥在他的喉间,鲜血从嘴角缓缓流出。
“朗月,我还没恨够你,你便想死了吗?”玄幽俯身看向朗月,掌心化出他的破渊剑,抵在朗月心上。朗月看着破渊剑黯淡的剑芒,想说什么却没再开口。
玄幽轻启薄唇,语气温柔无比,眼神阴冷至极。“等我恨够了你,自然会一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