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策论阅卷又是礼部的事,按着规矩誊抄糊名。未誊抄的是墨卷,誊抄后的是朱卷。
也不知道官家今年怎么了,频频过问春闱的事。先是细看了名册,现在又差遣宫里的大红人小六儿来要策论。
“尚书大人,朱卷还未整理好么?官家交代了,一张都不能少。”
小六儿坐在木椅上,捧着茶耐心等着。
礼部尚书名顾省冷不丁被点了名,只好暂歇与手下的人拿捏不准的事回道:“马上。只是……有件事还需请教。”
倒不是顾省无能,实在是这件事搞不好可能要赔上他以后的仕途。
别看小六儿生的白净像位世家公子哥,能在一众内侍里跻身而出,深得官家信任的也不简单。
内侍?内侍怎么了?虽然身份相对低微,但衡朝的内侍不净身,能识字,更能成家立室,不比别人少什么。
他手上捧着份策论,一想到上面写的内容就冷汗直流,只希望小六儿能给自己指条明路。这策论呈不呈给官家,就看眼前这人的一句话了。
“圣人可谤,又未尝不可以议”这句话是能给官家看的?
“圣人”一词多重含义,怕就怕看的那人就认为指的是他。到时候写这份策论的考生怎么样不说,就他这位礼部尚书必定跟着遭殃。
“这策论言语实属有些不妥,可否……”
顾省说的吞吞吐吐。要不是官家突然要看,这策论是必定要被打下来的。
小六儿扫了一眼,连接下的意思都没有,只又提醒,“官家说的是一张都不能少,应该不难理解罢?”
此句一出,顾省身形微顿,再也无需多言了。心里那个小人却在捶胸顿足,祈祷官家可千万莫要波及他,委实无妄之灾。
翌日常朝,秘书少监孟阮清以大修国史为由,上子请命宰执刘翰秋辅助。
上一次大修国史便是刘翰秋主持,如今孟阮清请他辅助,并无不妥与异常之处,官家不假思索便应允了。
宰执职务之上又多了个修国史,刘翰秋可谓忙的停不下来,已经连续多日宿在秘书省。
等官家对着春闱一份份的策论看过去,终于看到那句“圣人可谤,又未尝不可以议”时,没有急着发火,待将策论从头扫到尾,才嘴角一提,看似笑道:“实才倒是有,逻辑缜密,有理有据。但未免还有些年少轻狂。”
小六儿候在一边默默整理策论,不看神色,听声儿就知道官家这一笑说不上有怒火,但也绝对不算多好。
策论被誊抄过,自然看不出原本的笔迹,又因为糊名,也不知是谁什么都敢说。官家冷笑之下,取了一支笔,在策论显眼的位置上写了个“阅”字。
当然,顾省重新拿到这份策论时,对着那个“阅”字的用意琢磨了很久,不知官家是想让他把此人打掉,还是留着。
最后还是他手底下的人机灵,细细分析一番。
“若官家不喜,大人此时怎还会平安无事阅卷?想必是要留着。”
顾省一思索,觉得此言有理,朱砂笔几下一划算是结束。这份让人心惊胆战的策论最终放在了薄薄的那一摞上。
其实真说起来,这份策论写的委实精彩。策题的出处无错,用典与现实结合证论,让人心服口服。除去开头大逆不道的那句话,其才华甚至比第一名高出一筹。
这日午后,京城林家宅邸的后门悄声打开,带着素纱斗笠,粉色衣裙的人见四下无人才迅速出了门。
她一路疾步,专挑的人少之处,留下小娘子身上才有的胭脂味儿。
怀河岸边,借着垂地杨柳枝条的遮掩,她才得以见到朝思暮想的身影。
“贺郎……”
她泣声唤这一句,对面穿着白底黑边[衫的贺献吉登时手足无措,嘴笨舌拙道:“你,你莫哭……我……”
来来回回竟也没能说出句安慰的话来。只见对面爱慕之人绞紧了手帕,满是委屈,“父亲将我许了京城杨家独子杨平韩,只待殿试皇榜一下,便要成亲。”
闻言,贺献吉也红了眼,低声应道:“我知晓。”
杨家与林家都是从商,林老爷相中杨平韩做女婿一事,不出几日便传遍京城。多的是放榜前捉贵婿,人人都道是门当户对,可哪有人知道被定了终生的人心里的苦。
贺献吉来京城准备春闱时还是正月十五,正逢花灯节,他无意与溜出门的林小姐相中了同一个灯谜,这才得以相识。而后暗生情愫,竟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天意弄人,他后来结识了杨平韩,成了友人,爱慕之人如今更是要嫁友人为妻。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得。
无力与不甘将贺献吉慢慢包裹,“朋友妻不可欺”又让他心虚与愧疚。
过了许久,他才略有麻木劝道:“杨兄会待你好的。”
斗笠之下,林卿卿恍若晴天霹雳,伤心至极不由得冷笑,“你这话什么意思?”
贺献吉闭上眼,咬牙狠下心再次劝解。
“有缘无分,不怨你我。我……”
若说方才已经切切实实伤了心,这句却彻底让林卿卿一颗心如坠冰窖,来时满腔热忱全部消散,只觉得自己先前痴心错付,竟喜欢上了一个懦夫。
“若我要你带我走呢?天南地北,咱们离了京城,再不管什劳子杨平韩。”
她铁了心的还要放手一搏,朱唇开合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冷静。只要贺献吉敢,她便真的跟他走。
“卿卿!”贺献吉大惊之下不禁拔高了声音,很快又放软了语气,“族中还在等我衣锦还乡。”
话已至此,林卿卿彻底死了心,知道多说无用。自己在贺献吉眼中的分量根本抵不过功名。可笑她盼着这人带自己逃离,等来的却是这等结果。
早知如此……
由爱生恨,林卿卿一口气堵着,讥讽道:“那祝贺官人得偿所愿。男女有别,你我就此别过罢。”
说完便离去,脚步比来时更快。
贺献吉浑身一震,昏了的脑袋霎时清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