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直到回了府,褪去外面的长衫,宋遗青依旧在琢磨裴潋分别时问他的那句话。
“阿迟觉得《承平图》如何?”
《承平图》乃是太宗时请当朝画师大家用三年的时间绘制而出。以贝壳、珍珠、金粉、墨石等珍贵之物为原料,画的正是大衡鼎盛时的江山盛景,其上鸽子血点缀的红日更是点睛之笔。
与其他画不同,《承平图》是绘在纱制的屏风上,难度可想而知。如今那图仍摆在宫城的延和殿内,说是国宝也不为过。
宋遗青歪着脑袋想了想自己当时的回答,好像从落笔到用料都细细夸赞了一番?
当然,《承平图》仅延和殿一份,除却官家和朝堂大臣,世人所见也只为后来宫廷画师的临摹图,但仅仅是临摹图便能窥得几分真迹的震撼。
一字轩之所以有名,便是承了《承平图》的恩惠。只因那画师当年所用的墨石俱是一字轩上供的。《承平图》问世后,连带着一字轩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郎君可挑出合心意的了?”
掌柜的偷偷抹了把汗,眼巴巴盼着店里的这位祖宗赶紧走。
就冲着他“一字轩”的名头,以往的客人哪里敢质疑他们东西的品质?偏偏这位就不。一上来就是出手阔绰的一张百两银票不说,对着墨石更是挑剔异常,店里看店的小厮到底招待不了,将他喊了出来。
裴潋把眼前的几块墨石看了又看,或是指腹一抹试试颜色正不正,微微瑕疵的都逃不过这般仔细。
“就这块。”
他示意掌柜的将最右边的一块包起来,还没等掌柜的松口气,又问起纸张。
这般又折腾了半个时辰,掌柜的总算将人目送出了店门。他掌心的汗濡湿了百两银票,大喘了口气自言自语。
“这爷的银两可真难挣。”
裴潋揣着墨石和上好的纸张回了书房就吩咐家仆,“去把那个菘石砚台拿来。”
家仆一愣,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官家赏的那个。
建元五年,裴潋进士及第,闻喜宴上官家赏赐之物便是那方菘石砚台。官家爱才,赏赐的物件自然也是上乘。
那砚台触手生凉,呵气成雾,明眼人都知道是难得的宝贝。便是裴潋亲爹都没能试试手感,砚台一直被锁在柜子里不曾拿出来过。
家仆心里疑惑,不知郎君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用这个砚台了,但还是照做取来。
快至天明蒙蒙亮的时候,陈府的老管家起身看着家仆干活。他打开正堂的房门,门轴“吱呀”的摩擦声里,一个人影垂首坐在直冲着房门的木椅上,衣衫分毫未乱。
“哎呀!”
老管家没想到还有人,冷不丁被吓的叫了一声,定睛一看更是不得了。
桌案上的黄蜡已经燃尽,蜡油顺着烛台皱巴巴的堆起来,露出里面固定蜡烛用的铜针。
捂着乱跳的心口,老管家又是惊讶又是心疼道:“郎君铁打的身子也抵不住这般折腾啊。”
陈君琮抬头,他坐了一夜没有感觉,这会儿回了神才发觉脖子已是僵的发疼发酸,好似从中间断了一般难受,双腿更是麻的没了知觉。
“宁哥儿醒了么?”
寥寥几个字,嗓音干涩沙哑的不像话。双眼熬的通红。
老管家是从顺昌府陈家跟过来的,可以说是看着陈君琮长大。此时心疼都来不及,又听陈君琮先问他人情况,又是喉头一哽,忍了颤声才回道:“哥儿昨日玩的累了,这会儿正睡的熟呢。”
陈君吃诜虐窈蟮诙日就回了顺昌府,或许是宁哥儿懂事,又或许是京城对于小孩子的吸引力太大,总之到了今日,宁哥儿都没有哭闹找爹的意思。
陈君琮点点头,“今日在我书房中再放个矮些的桌案,备些三字经之类的书。宁哥儿年纪尚小,得打牢了基础才行。”
“郎君也得想想自己。”老管家忍不住叹息道:“若是不嫌弃陈伯,您有什么不顺心的可以说说,总憋在心里终会损了身子。”
平日里,陈伯都是说话少多做事的人,守着家仆的本份,从没有这样过问主人家私事的时候。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陈君琮怔愣之余心下一暖。他将昨夜刚封的信递过去,“陈伯找人把这信送到陈家吧。”
陈伯接了信,想也没想就应下。往常也有寄平安信回陈家的,他将信封塞进衣领内,只等着待会儿寄出去了。
陈君琮枯坐了一夜,未及阖个眼又换了官服至崇政殿外听殿试唱名。
从禁门至崇政殿的路上,不是平日的常朝倒也闲散些。中书舍人陆仕觉与宰执刘翰秋走在一处聊些再寻常不过的话题。
“一年又一年,日子过的倒也快。眼瞅着朝堂之上又要进一批新锐了,自己反而愈发老了。”
陆仕觉拢着衣袖淡淡感慨。
刘翰秋也有耐心的应和,“万物更迭不可逆,这些年倒未见陆舍人收学生。”
“还中自认不才,当不得位好先生,从未敢动收学生的心思。”
陆仕觉拱手,谦恭的真诚,忽地又问:“下官记得相公那位杨家的学生也该到了春闱的年纪?”
提到这个,刘翰秋又想起了一件几乎已经抛诸脑后的事。
这些日子他被拉去帮着秘书省修国史,定州那边曾有杨家书信寄来,说是杨齐愈意欲沉淀一年再行春闱也不迟。科考之事本就不能左右,刘翰秋觉得杨齐愈年纪轻轻却端的沉稳,因这个欣慰了许久。
“是如此,但并未参加今年春闱。”刘翰秋道。
其实,他基本没有教授过杨齐愈什么。最起码对比在京城的这些学生,杨齐愈只能说是挂他的名号。可无论怎么说,那都是故去夫人的母家,他往年又承了杨家的恩情,照应一番也是应当的。
目光略过正三三两两交谈的同僚,瞥见谢谦身边绿色官服之人时,刘翰秋突然提了一嘴。
“那个校书郎顾怀壁确是有文采的,行事也稳当。”
看起来是闲聊随口一说,陆仕觉不由自主顺着视线望去,心里自有琢磨。
这些日子刘相在秘书省修书,与同为秘书省校书郎的顾怀壁想来有些接触,否则刘相轻易不会说出夸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