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十二)《流亡:1941-1945》
那是非同寻常的一天。
我还记得,那是一场少见的大雪,空中落下的雪花薄而易碎,随着风四散像是飞舞的棉花,孩童们乐于和这样的雪嬉戏,就算不慎跌在地上,还有那些羽毛般的雪蓬松的为他们做铺垫。
他们说,罗特魏尔很少下这样大的雪,寒冷使我的手指麻木,冻得通红,指尖的针线颤巍巍地动作,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候,先是一个红点,逐渐扩散,然后汩汩的血珠冒出。那不是我的手,不是骨节分明,千疮百孔,粗糙的双手,那一双手纤细,白`皙,蝴蝶一般灵活精巧,勾起绵密的针脚在绢布上翩翩舞动。
我对母亲最清晰的记忆,就是那双摆在我的肚子前面的手。很少人能保有两岁以前的记忆,襁褓之中的生命不会有太多事值得被记住,而我属于那幸运──或者不幸──的少数,艺术家创造万物的手一针一线勾勒出我在襁褓时期的记忆。
玛丽安即使闭着眼缝纫,衣服的针脚也整齐地犹如蚂蚁寸寸移动的足迹。关于我的母亲,镇上的人都这么说。两岁之前,大部分的时候,她和她的作品之间都隔着我,然而我并非时时被准许坐在她的腿上;当我长到能自主站立行走,我得以一窥伟大造物主的秘密时刻。这是我最初见证的艺术形式,摊在工作台上的是花样斑斓的宇宙,支离破碎的布边与不规则的纸样,毫无规则地被翻弄,依照神秘不可解的规律运作在成品上完美地融合。我深深着迷。我亲眼见证它,从无到有,从浑沌到斑斓,自由和才华赋予艺术奥妙与未知的可能。最初接触的艺术形式来自于母亲,母亲对我而言从来就不只是「母亲」这个满足我的生理需求的照护者,她是启蒙者,是创造本身,她与她创造的事物一体,她拥有一副艺术家的灵魂,优先于「母亲」、「妻子」抑或是「裁缝」等世俗外加的名字,灵魂生来即有,艺术源诸本心,在她与她的艺术之间,她的孩子甚至不占有一席之地。
日复一日,这些令人惊叹的创造在我眼前诞生。无论自身才华的多寡,当一个人有幸见证伟大艺术诞生的时刻,当他灵魂不可避免地为此撼动,那股撼动的力量将勾起蠢蠢欲动的想望,他将企图重现那个时刻。回想过去,一切都有迹可循。如果那一天不是一个明媚的晴天,平时大门不出的夏太太不会经过街角,如果那一天展示架没有换上那件纯黑色的珍珠领套装,布夏太太也许不会踏进这件不起眼的店面,如果结账的时候柜台的零钱足够,她不会有足够的时间环绕在饰品柜前,也不会那么刚好,目光停在那条手帕上,发现我偷天换日的结果。
「玛丽安,这些花边真美。」她说。「和裙子很相衬。」
然后我看见母亲的眼神,我无法形容那种眼神。布夏太太把手帕放在收银台上。这一切都落在躲在工作室门后的一双眼睛里。
在我长到足以操作缝纫机时,母亲的工作成为我的秘密娱乐。某一次我冷不防地听见身后有人说:「你裁衣的样子就像你的外祖父。」后来成为我唯一的亲人的外祖父,那是母亲唯一一次提到他,简短而晦暗不明。当时我没有追问,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再问出口。识字以后,我的热情从裁缝转移到书本里的世界,后来的几年间我漫游在文字创造的艺术形式中,裁缝成为儿时无所事事的游戏,只是,还是有那么一些时刻,偶然的惊鸿一瞥间我仍会震惊于一件绣着精致花纹的手帕,或者迷失在仕女摇曳的裙o间。对我的母亲而言,裁缝连结着被她抛弃的过去与现在,连结我所不知道的另一个名字,在她成为玛丽安之前。
然而,人是否真的能抛弃自己的过去?指尖的血已经凝固,我不可抑制地颤抖。
人是否真能抛自自己的过去?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问──然后我看见奥托。
我的,亲爱的,美丽的奥托。
那一天我以为那个男人不会来。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将破旧衣物堆栈成一条被褥。他带来了三个罐头,一串香肠,两条火腿,几颗马铃薯,一些方糖,几根烟,几块姜饼和一瓶酒,还有,一套体面的旧衣服。我清楚那是套体面的衣服,虽然它们整整齐齐地迭着,但是衣服的袖口和手套的花纹显示它们不是胡乱拼凑。还有那瓶酒,不是装在水壶里的烈酒,而是以软木塞封口,未开封的葡萄酒。
「今天是十九号,再过几天就是平安夜。」这句话解释了那瓶酒和那些姜饼,他说:「我明天要离开这里,两星期后才能回来,这些东西足够应付了。」
「这里有一些食物券,也许你可以找机会去外面碰碰运气,买一些东西,这段期间几乎看不到盖世太保了,也不会有人通报他们。」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形状不规则的纸片一并留下。我恍恍惚惚,难以理解每个句子拼凑的意思。
「关于你的身分证明文件……抱歉,我还没能帮你弄到,最近风声实在太紧,成年男性身分取得尤其困难,他们把能上战场的的成年人──甚至青少年──都造册了,像你这样的男性没有入伍实在太启人疑窦,就算能够通过审查,要是身分伪造太逼真,到头来,你有可能被送上战场。我曾听说,奥地利有一个中国人会发签证,他们告诉我现在他不在了……我还在想办法,如果你相信我,请耐心等待,我会尽我所能。」
「虽然我的能力有限,但是我可以从黑市取得食物,我会尽力供应你的生活所需。还有,如果你有信得过的人,」他说:「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替你联络。」
他看着我,似乎期待从我口中听见一个名字,一个地址,或者是其他的。猛然间一股无以名状的悲哀袭来,我没有说话,在脑海中搜寻记忆的时候,那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只有强烈的苦痛。
然后,最令我感到苦痛的不仅如此。这不是真的,我并非一个人都没想到。
奥托.魏特曼,这个名字在我的脑海中短暂浮现,随即被抹去。我只能承认,当我不得不回首过去的时候,他的面孔总是不受控制地窜出,当我被迫挖掘那些蒙上尘埃的旧日往事,他的模样永远干净明亮,停留在我们初遇的动人时刻。
离去前他说:「如果你想到了,再告诉我。」
也许他始终在等待我改变主意。
一直到他离去,反复地在我心中低喃,复述的,只有一个名字,奥托,奥托,奥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