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五十三）《希特勒的骑士》

离开罗特魏尔之前，埃尔温去了一趟猎人小屋。那天下了一场意料之外的雪，却不太冷，四周的空气友善而温和，去程的路上，弗朗克与试图与雪进行各种游戏，时不时拉一拉埃尔温的围巾吸引他加入自己，埃尔温并非无动于衷，然而他感兴趣的只有揉几颗雪球往弗朗克脸上砸。

离开猎人小屋后，回到森林的小路上，他看见弗朗克靠在树上，无聊地用鞋子在雪地上不知道画些什么。埃尔温一出现，他立刻涂掉地上的字。

「你这次去得比较久，法国人还好吗？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弗朗克问了一连串问题，埃尔温只说：「他的胡子变长了。」然后开始认真思考给他一把刮胡小刀的可能性，以及这么做是否会有安全上的疑虑。

回程的路上，雪停了，弗朗克仍然锲而不舍地将埃尔温拉入这场与雪花的游戏中，当弗朗克将冰冷的手往他脸上贴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没戴手套，手上的温度透过脸颊传到四肢末梢，让他不禁浑身颤抖。这下弗朗克称心如意了，他们就在森林里互掷雪球，闹了起来。

去加格瑙的前一周，埃尔温回了斯图加特一趟，弗朗克和他一起。他们待了两天，与尼可拉斯夫妇共进晚餐。这顿提前的圣诞晚餐让尼可拉斯释怀许多，他们在离开前拥抱彼此，彼此都深切地明白，在这样的时代，亲爱的人环绕身边的踏实喜悦胜过一切事物。同一个周末，托比特地回家一趟，这个季节的纽伦堡有全国最大的圣诞市集，他带回满是肉桂味的姜饼和洒上糖霜的巧克力与朋友分享。

他们在学校关闭的前一天动身，前往被黑森林环绕的加格瑙。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弗朗克已经开始扮演一个尽责的主人。踏上火车开始，他就尽心确保他的客人享受舒适的一趟旅程，他替埃尔温把行李堆放在行李架上，替他跑腿买热食，向服务员讨要温热的茶水；在车厢里，他送上准备好的食物和托比分送的零嘴，那股殷勤显而易见又十分笨拙，小心翼翼又抱着期待，没有人可以无视这样的好意，包括埃尔温──只有一个情况例外，对方想帮他拿行李的时候，他拒绝了，但是弗朗克无视他的意见，笑嘻嘻地炫耀自己的力气同时一肩扛起所有行李。一路上他们转搭不同的火车，历经几个小时后到达邻近的巴登－巴登，再转搭小巴士前往加格瑙。

他们搭上了小巴士，弗朗克有些抱歉地说，下车之后，他们要沿着河岸绕上一段长长的路，过河后再走上一段路才能到家。虽然他一向喜欢散步，但是现在自己和埃尔温一起，对舟车劳顿的客人来说，步行可能不是个好主意。

「有什么不好呢？」埃尔温说：「我想去看看你说穆尔格河。」当下弗朗克想要拥抱他。比起加格瑙，大部分的人更喜欢「欧洲的夏季首都」。

弗朗克聊起自己的童年。弗朗克出生在巴登－巴登，上一场战争，他的父亲──拉尔夫.鲍尔──在军医院结识来自加格瑙的护士卡罗琳，在战争时期结了婚。战后，拉尔夫不得不离开家乡，随后他被巴登－巴登的疗养院聘用，定居此处。在弗朗克九岁以前，一家人每隔几个星期就会去加格瑙探望还在世的外祖父母和朵莉丝姨妈。几年后弗朗克的外祖父母，以及拉尔夫.鲍尔相继过世后，卡罗琳.鲍尔带着一对儿女回到加格瑙。

车窗外的针叶林绵延不断，黑森林的门户为他们敞开，白雪盖去尘埃，掩埋喧嚣，赋予森林纯净的奇特感受。这个时候没有多少人搭小巴士，弗朗克说，几年前没有战争的时候，尤其在夏天，巴士的班次和搭乘的人都比现在要多的多，学生会趁着假日搭乘巴士前往巴登－巴登打工。两座城镇相距十多公里，比较起来，加格瑙要小的多，在那里几乎人人都认识彼此。

「……埃尔温、埃尔温？」

埃尔温回过头。「我在听。」他刚才一直看着窗外。

「埃尔温，你累了吗？」弗朗克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快要到了，大概再十分钟。」

「不，我精神很好，你刚才说，你们几乎人人认识彼此？」

「是。」

「那你认识──」埃尔温朝窗外看了一眼。

「怎么了？」

「我刚刚到一个男孩骑着脚踏车追在巴士后面，穿着黑色夹克，戴着鸭舌帽，褐色头发，应该是绿眼睛，年纪和你差不多大，刚才他骑得很快拼命想追上巴士──我想你认识他，现在他不见了。」

「有时候我们会骑脚踏车去巴登－巴登，也许那个人刚从那里回来，我们都走这一条路。」

「我的意思是，他在跟着我们。」

「跟着我们？」

「是的。」

「不可能，车子要快多了。」弗朗克快速朝窗外看了一眼。

「我想他跟丢了。」

事实上，他们已经被盯上，伏击等着他们，当他们在距离墨尔格河几百公尺的地方下车的时候，埃尔温先一步拿起行李，弗朗克在心里懊恼自己太大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车，回过头喊：「埃尔温，小心点，雪很滑──噗！」

他的正脸被天外飞来一颗雪球砸个正着。一个身穿黑夹克的褐发男孩从不远的树丛中窜出，爆出一阵欢呼。

「目标击中！」

他朝着弗朗克飞奔而去，被砸成大花脸的弗朗克甚至没把嘴角的雪花拨掉，口齿不清地喊了声「好样的赫伯特」，把行李一扔，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两个人扭打起来，来自故乡的热情滚了一地。

看着他们在雪地里打滚，互相撕扯头发试图将对手的头按进雪堆里，埃尔温很庆幸他刚才拿回了自己的行李。

才不到几分钟，他们嘴里就塞满了雪，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他们勾肩搭背重新站起，弗朗克为他们介绍：「埃尔温，这是赫伯特，我最好的伙伴。赫伯特，这是埃尔温，我的──」

「我知道，他是那个飞行员！我听梅兰妮说了！」赫伯特朝他伸出手，「我是赫伯特.蓝茨。」语毕又觉得自己太过唐突，挂在半空中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埃尔温，阿德勒。」

当埃尔温伸出手，赫柏特显然激动不已，眼里闪着热切的崇拜。赫柏特还想说些什么，弗朗克先一步说自己有件事要和他谈谈，把他拉到一旁，两人肩并着肩小声交谈。这两人神秘兮兮的，埃尔温看着他们背对自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着说着，情绪亢奋起来，手舞足蹈地击掌。

谈话告一段落，赫伯特把脚踏车从树丛中牵出来，笑嘻嘻地向两人告别，迎接好友的任务已经圆满达成。他骑车离去的时候，弗朗克在他后头喊：「赫伯特，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他回过头喊。

直到赫伯特的身影看不见了，弗朗克回过头慢吞吞地捡起地上的行李。埃尔温说：「他就是你提过的那个赫伯特？开餐馆的那一个？」

「是的，就是他。」弗朗克说：「我们等会儿会经过餐馆，蓝茨先生已经挂上休假公告了，但我们还是可以去坐坐……不是现在，等到明天，或者是――呃，不，大概……总之不是现在。」他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雪渍。

阳光正在失去它的威力，环绕周围那些降到冰点的结晶蓄势待发，彷佛随时要和冷空气一起降落。弗朗克还在叨叨絮絮地说话，语气充满期待，他们走在墨尔格河畔，沿着河流有一段长长的草坡地，冬季的夕阳斜照在枯黄的草地上反射一抹荒凉的色彩。

过了河，他们穿过几条巷子，路上零星有几个人向弗朗克打招呼，和赫伯特的热情截然不同，他们的脚步未曾停下，长日将尽，在夕阳照在他们脸上泛着柔和喜悦的光采，那意味着一日疲惫的将随着最后一抹余晖退去，他们来去匆匆，其中一个女士给了弗朗克一个拥抱然后离去。穿过另一道小巷后，弗朗克放慢了脚步，埃尔温猜想目的地就要到了。这个时候，就在小巷尽头，一个站在门前打扫的女性夺去他的所有注意力。她站立的姿态围绕一股强劲的力量，神采动人，那种感觉很熟悉。他立刻猜到她的身分。

回过神来，弗朗克不见了，当他发现他在做什么时，差点跳起来。

「弗朗克，」他错愕道：「你在做什么！」

弗朗克捏了一个特大号的雪球，躲在篱笆后，偷偷摸摸地瞄准她。

「嘘──小声点，」他将食指放在唇边，「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开什么玩笑，你──」

「这是我们平常打招呼的方式，埃尔温你站过去点，我比较好瞄准。」

「你别闹了！」

「她不会介意的，埃尔温，你站过去点──」

他们还在争论不休，忽然间篱笆的另一边传来一道声音：「很抱歉打扰你们的谈话，男士们。」

她看着他们躲藏的地方，「也别再窃窃私语了，实际上，我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