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一零二)《流亡1941-1945》
在那一段时间里,没有太多名字真正具有意义,姓氏,名字,不过是一连串字母的排列组合,缀有国籍、职业、人种,这才是人的指称,就连人的本身也失去了个体的颜色,无论他们本来有什么样的眼睛,湛蓝的,墨黑的,祖母绿,大地一般深沉的褐色,河流一般清澈的蓝色,都彷佛被雨水冲刷,残留的是死气沉沉的泥泞,混浊不堪的灵魂窗口投射内在的荒芜,全像是油漆掉落的斑驳墙壁。大多时候,名字失去了意义,我与人群擦身而过,彷佛手指淘过细沙,只有少数留下痕迹,绝大多数被我洗去了,刻意的,就如同远离海滩后我们总是迫不及待摆脱沾黏的沙粒,只有少数的名字具有意义,比如说,奥利佛,比如说,托比,还有,比如说,戈德斯坦,比如说,娜塔莉、艾德格和卡特琳娜。
戈德斯坦,我总能避着眼睛描绘他的模样,那不困难,信手涂鸦的孩童或者长年执笔的漫画家,只要他们的手指能听使唤,皆能描绘他的模样。描绘戈德斯坦的模样,你得依次画出六个圆圈不相交的圆圈,首先,是最大的,一个不甚完美,稍具棱角的圆,在那之中,圈出两个扁瓶圆圈,完成戈德斯坦那对不对称的圆眼,在那之外,更大的两个圆圈出对称的眼镜,而在这之下与之相切的,是正中央饱满的鼻头,到此,戈德斯坦的模样已经完成了九成,剩下最难的部分,剩下的两个圆圈,存在于戈德斯坦眼中,两圈耐人寻味、难以捉摸的小光点。在疗养院的那一段时间,我的主治医师主持一种实验疗法,我得到一张纸和一支笔,在他的引导下,颤巍巍地在一片空白中摸索。画点什么吧。带着金边眼镜的医师使我想起戈德斯坦。在我笔下,他被切割成无数的圆圈,没有一个圆圈令我满意,戈德斯坦的模样,那一个个圆圈,那必须包含于一个巨大的正圆形,属于他的面容,彷佛一个大圆满。然而,人的一生中又有几个圆满?
无论我的主治医师如何尝试,我的思绪总是在此停顿,戈德斯坦的模样被不经意留了下来。
我的主治医师使我想起戈德斯坦,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类似的情境下,在医院里,病床上。
严格来说,我并未见到他,只是听见他的声音。
可怜的人。
我听见一道声音,你就快要死了。
我以为声音存在于我的意识,但那不属于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很抱歉我必须这么说,那道声音又说:但是,也许那样好一些。
比起其他人,你已足够幸运。他们当中有的人比你年轻许多,有的人或许只有你们一半岁数,挪,你可算是个幸运的年轻人了,阿,或许他们更幸运些……
我不知道我的处境,声音只是存在于脑海中。
也许数个小时,也许数个日夜,他的声音有时在我的意识间游荡,短暂地停留。
勇敢的人。他通常以此为开场白。
你多撑了好多天……更加顽强……生命力……
然后断断续续,每一句话总是会突然泄了气,到了中途便消失,逸散无踪,直到最后一句话清晰地传进耳中
和死神角力只是延长痛苦。他总是以此做结。
有那么几次,我短暂地睁开眼,从摇晃的天花板明白自己的处境,短暂地清醒时刻,天花板在旋转,晕黄色的灯泡彷佛漩涡,虫
子在眼底打着转,我的意识很快地被黄澄澄的发光体融化,游离于躯壳之外,唯一与外界连通的是声音,除此之外,意识,只有意识如同戈德斯坦一般存在于同样的空间中,那里还有其他声音,玛莲娜、我的玛莲娜,上帝啊……安德鲁,我很抱歉,请原谅我……艾琳、艾琳,水,我的小马丁……呼喊和呻吟交错,大部分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然后别的声音递补上,音量丝毫没减少。
不可思议。
当我睁开眼,戈德斯坦就在那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两圈小光点,然后便是他的面容,就如同纸上描绘的那般,ㄧ圈不可思议的圆满。
「不可思议,」他看着我,小光圈闪闪烁烁。「无数的凡夫俗子自不量力地与死神角力,这样的戏码天天在我眼前上演,他们最终都都成了槁木死灰。」
「但是你,」小光圈在我的脸上飘移,「你一天一天红润起来了。」他的小光圈闪闪烁烁,我的视线停留在他的白袍和胸前的黄星。
「奇迹。」他做此结论,转身离去。
随着我清醒的时候变长,我也更常见到戈德斯坦,他总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刻,和晚饭前出现,如果下午我仍旧保持清醒,有时候也能看见他。除了戈德斯坦,还有一个护士──我认为她是护士──虽然她做的只有不断地记录──体温,脉搏,心跳,我们吃下去的,排出来的,喝下去的,吐出来的,还有,移动病床,她总是将人推离房间,然后病床总是空空而返;她的身材高大,与戈德斯坦相反,棱角布满她的面孔,她的轮廓由一道道僵硬的线条组成,眼周浮肿有如死尸,近乎发白的金发与黯淡的瞳孔了无生气,像是一具巨大的尸,我由她的口中得知戈德斯坦的名字,但是她从不与我们交谈。每当有人被推走,那一天剩余的时间戈德斯坦便不会出现。
戈德斯坦,有时我在半夜也会见到他。我总能认出戈德斯坦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而来的,还有其他东西,多半是水,一口份量面包,火腿,拇指大的奶油,或者是一杯牛奶。
他总是神秘兮兮,闪烁着那对小光圈,「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你瞧瞧──」然后压低声音说话,「是咖啡,真正的咖啡。」
「喝下去,多喝点,是真正的咖啡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张手帕,那里有两块巴掌大小的面包,「当然,都是被禁止的,但是,奇迹需要另眼相看。」他眨了眨眼。
「这是你的。」
他递给我一块面包,收起另一块。
「是的,」面对我的目光,他眨眨眼,「还有另一个奇迹。」
我苏醒后,他开始频繁地在夜里出现,每次我见到他,他眼中的光圈都在逐渐消退,圆润的脸颊磨出了棱角。在那两圈光芒全归于黯淡的前一刻,某个夜里,他来到我床前。「你们得做好准备。」
我不明白谁是「你们」。
「你们明天就会离开,」他自顾自地说,「这是第一次,」他的眼睛亮了些,「我见到有人能活着走出这里,而且是两个人。」提到明天,那对小光圈又闪烁起来,他拿出一个包袱,兴高采烈地像个即将远行的中学生,将包袱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出。
「你叫奥利佛吗,这些,这里都是你的东西。」他那些东西一样一样摊开来,打火机,发霉的手帕,皱得不象样的衬衫、长裤,残破的皮鞋、笔,散乱的纸张。
「这些是你写的吗?」那些残破不堪的纸张,他拾起一两张,「抱歉,我全看了,是的,花了一点功夫,幸亏上头标着日期──阿,你可真能写,你是个作家吗?或者,一个记者?」他的视线停留了一会儿。「好吧,这不重要,对吧,重要的不是这个,只是我得提醒你,记者在他们之中十分不受欢迎,你还会别的什么吗?木匠?焊工?或者裁缝?你能做裁缝,对吧?你行的,你能作裁缝。」他摊开那些衣物,似乎要将它们递给我,却又将它们平整地折好。
「奥利佛、奥利佛,接下来,你得仔细听着,好好听着:明天早上,娜塔莉会带你们离开病房,她会送你们到门口,那里有辆车子在等着你们;你坐上车以后,什么都别问──记着,什么都别问,不要试图和那些卫兵打交道,你看见他们就明白了。下车以后,你会和其他人──那些和你一样的男人──被聚集在一块儿,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和你交谈,也别说太多,收起你的友善,实际上,你们不会相处太久;在那个地方,那些卫兵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记住,别问问题。」戈德斯坦停顿,盯着我的眼睛,转着他的小光圈,我怀疑自己正在被催眠,因为他梦呓似地呢喃:「你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集合起来,按照编号列队,然后好几个你们没见过的人──他们大多数长得一样,名贵的手表,整齐的头发,崭新的皮鞋──他们会从你们面前走过,一一询问你的职业、国籍。」
「听着,我要你记住一个人的特征,一个男人,四十多岁,褐发,蓝色眼睛,长着一个巨大、几乎占满半张脸孔的鹰勾鼻,身上穿着米色的格纹西装配上半旧黑色皮鞋,胸前挂着怀表;那些人要是问你的职业,就告诉他们你是个音乐家,但是,如果那个挂着怀表的男人询问你的职业,告诉他,你是个裁缝,来自法国。」
他把衣物和纸笔重新收进包袱里,放在床底下。
「好了,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这些,明天离开的时候,别忘了带走。」他又将包袱从床底下取出放在床边,用薄被盖住。做
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去。突然间,又回过头。
「奥利佛,你得活下去,你写下了那些东西,你将继续写下去,你要记下这一切,奥利佛,记下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