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
随着悠然琴声,躁动的蛇虫渐渐平静下来。与方才不同,它们平静之后并不是僵立不动的,而是开始缓慢后撤,不多时便退散至丛林之中不见踪迹。有风荡过山林,清晨的山林里草木清冽芬芳的气息渐渐盖过蛇虫尸体的腥气,若不是地上还残留着被宣宁斩杀成几段的几条毒蛇尸体,那一场险些将宣宁与苏小冬生吞活剥的恶战仿佛不曾存在过。
空中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小徒无状,二位见笑了。”随着话音,从空中飘飘然落下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那老者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色棉布袍子,棉布柔软轻飘,显得老人也是一副心慈面软的模样。
南峰和他身后的师弟们见了老者,齐齐躬身行礼:“师父。”
来人正是五毒谷谷主南邪。
南邪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在江湖上露过面,宣宁只听说过他的名字,并没有见过他。谁能料到以制毒使毒闻名于世的五毒谷谷主会是这样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南邪抬手,下手如抚兰轻飘飘地将南峰手里的竹笛取过去,两掌一合,便将它碾做齑粉,衣袖一扬,空中飘散开黄绿色的飞灰,那只险些将宣宁与苏小冬置于死地的竹笛随风飘散荡然无存。南邪拍拍南峰的肩膀,道:“回去吧,生死由命,怨不得人。”
南峰仍不甘心:“逝者苦痛,杀人者逍遥,没这个道理。”
闻言,南邪转头看了宣宁一眼,那一眼平静如宽阔平缓的大河,却能一眼望到人心里去:“逝者得偿所愿,未必苦痛,至于杀人者是否逍遥,那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南邪走到宣宁面前,拱手道:“五毒谷避世离俗只求一隅安稳,决计不愿与鸾凤阁结仇,小徒不懂事,还请少阁主见谅。”
宣宁站直了身子回礼:“谷主言重了,是我叨扰在先。谷主放心,我们这就离开,此间发生的事,无论是非,且随风而散罢。”
南邪站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宣宁的脸色,心中已有计较,转身之前特意叮嘱了一句:“少阁主既然已经取得了紫金板,便不要浪费了赠骨之人的心意,老朽多嘴提醒一句,紫金板自剖出后务必寻一人贴身存放,以人自身的温度暖着直至入药之时,少阁主可要将紫金板存好了。”
宣宁点头:“多谢谷主提醒,我自会护得这块紫金板周全。”
南邪点头,转身之际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他离宣宁极近,闻见他身上有些微血丝草的气味,那血丝草与紫金板天性相克,若是宣宁取了紫金板是给自己入药的,服药那日便是他丧命之时,若宣宁取了紫金板不是为自己入药,他将紫金板贴身存放一刻,血丝草药性便要在他身上折磨他一刻,若是他要将紫金板送回无回峰去,只怕他还没到无回峰便已经气血枯竭而亡。
看着南峰带着众师弟垂头丧气地跟在自己身后,南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群傻子纵使学会了炮制天下奇毒又如何呢?只懂硬碰硬,若不是宣宁不知道为何中了血丝草,被折磨得仅剩了不足三成功力,今日死的就不是区区几条蛇了。
一行人走过束缚着苏小冬的那棵树,南邪看见苏小冬,气得胡子一抖,又瞪了南峰一眼,低喝道:“谁出的主意,还不快把她放下来。”说话间,往前走了几步,看着他的弟子七手八脚地解着挂在苏小冬身上的铁链,伸手将垂在苏小冬身上的那条毒蛇拨开,拿帕子递给她,让她擦拭溅在脖颈上的蛇血。
不知为何,苏小冬看见南邪便觉得亲切,心里隐约知道他没有恶意,接过帕子便认认真真擦起喷到身上的粘稠蛇血。
南邪慈爱一笑,倒真是个温良的老者。他摸摸苏小冬的头发,慢吞吞道:“江湖不是你这样的小姑娘该待的地方,你爹只给你娘留下一个你,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要你娘怎么办哟?”
苏小冬擦着血迹的动作顿了顿,疑惑道:“您认得我?”
南邪仰天大笑:“不仅认得,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话说如此,可他此时并不打算与苏小冬叙旧,看着南峰他们收拾了铁链,对着苏小冬语重心长道:“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玩够了你也该回去了。”说罢转身跃入林中,同来时一般轻飘飘地离去。
五毒谷众人散去,林中平静如初,只余满目苍翠悠然清风,与林间不尴不尬的一双人。
宣宁脚步虚浮,身形不稳地向着苏小冬走了几步,见已经摆脱桎梏的人立在原地只不冷不热看着他,心里渐渐明白过来什么,于是顿下脚步,隔着五六步远看她,开口只问:“你有没有受伤?”
苏小冬摇头。阳光透过树林间隙泻下来,正落在他们两人身上,她不是看不见宣宁的情形,他脸色煞白,连站直身子都显得勉强,可这不是第一回了,她三番两次地心软,可最终等来的依旧是刀剑穿膛满地碧血。
她有些累了。
也许南邪说的是对的,她从来不属于刀光剑影的江湖,她应该躺在最软的床榻上,烤着最暖的火,吃着最甜的糕饼,不要去见这些剑拔弩张鲜血淋漓。她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人,她不能理解他的不折手段,正如他不能理解她的心慈手软。
宣宁的身形清瘦,形只影单立在林中显得伶仃可怜,可被折磨致死的南溪比他还要可怜,苏小冬已无法再为他心生恻隐,她回想起此行种种,遥遥发问:“三月初三那日,你是特意在那里等着南溪的,是不是?”
苏小冬不是傻子,前因后果一合计便能梳理出始末。宣宁待她向来坦荡,点头答:“是。”
“往后遇见乞儿,救人中毒,进五毒谷,也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是。”
“从无回峰下来时,你便知道你来五毒谷取紫金板,必定是要杀人的。”
“是。”
苏小冬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你那时答应我不会再杀人,便是骗我的。”
确实是骗了她,他那时一心只想取回紫金板救下大哥离开鸾凤阁,他那时以为他不过是多杀一个人,便能换得他与苏小冬两人的自由,这笔买卖不亏。他好像一个在地底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踽踽独行了许久的人,好不容易看见路的尽头有一簇光,便要朝着那光亮处奔去,不计代价。
人总是如此,对于遥遥挂在天上的日头是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的,可对于近在咫尺的光与暖,便会忍不住要用尽力气去求取。宣宁本以为自己一生都要被困在冰封雪冻的无回峰上,彼时他心里没有期待,便这样无悲无喜地过一生也没什么要紧,可如今让他遇见个有血有肉的苏小冬,还给了他离开鸾凤阁的一线机会,无论如何他都要争取一回。他没敢告诉苏小冬,为了换得三五年与她自由自在的时光,放弃自己的性命他也愿意,更枉论是牺牲旁人。
一开始南溪在他眼中只是一块包覆着紫金板的血肉,可当她在他怀中疼得浑身颤抖时,他才豁然醒悟,她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痛的人。
他终于明白苏小冬同他说过的话,她曾经告诉他,谁都不应该为了他大哥去死,包括他自己。他想起他手下或死或伤的许许多多个无辜的人:赵丰礼本是儒雅公道的商人,颜献本是根骨极佳的练武奇才,南溪本来也该苦尽甘来在五毒谷安然度过余生……他们各自鲜活,他们的性命珍贵而独特,他凭什么要求用他们牺牲自己的命来续大哥的命?
他一直以为他没有错,他满手沾满血腥为了报偿大哥在他幼年孤独无依时倾尽一切的回护,可亏欠大哥恩情的人是他,旁人何辜?
他看着苏小冬,他想同她说,他这回是真的明白了,真的不会再随意杀人了。
可当他抬眼看见苏小冬的目光时,他便知道,已经迟了。
久久没等到宣宁的回答,苏小冬深深吸了口气,终于问出自昨晚赵昂死后她便想问出的那句话:“那日我在渝州赵家门外遇见身负重伤的你,是否也是你有意安排?”
宣宁猛然抬头看她,身子晃了晃,抿紧了嘴没有回答。
他什么也没说,但苏小冬看着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吃惊与慌乱,心里便明白了。她含着眼泪笑出了声:“原来引狼入室的人竟是我。”她远远看着宣宁,自他们相识以来,她便没站得离他这样远过,她想,便是因为一开始她便一厢情愿地离他太近了,才会一叶障目天真地以为他们是一路人。
花红易衰似郎意,流水无限似侬愁。
诗里的负心人尚有过花红柳绿的好时节,而她却只是落入他缜密算计布局的圈套中的猎物。可笑的是她还尽日期待着自己能捂暖他那颗在风霜刀剑中千锤百炼过的冷硬的心。
其实,她只不过比南溪走运些,到如今还能留着一条命,又或者在他的棋盘上,还不到落下她这枚棋子的时机。
苏小冬想起来青州途中,宣宁说过的那句让她心灰意冷的话,他说他生来便是为了救他大哥,若是他大哥不在了,他还活着做什么?此时她还为自己与他朝夕相对,却在他心中占不得几两重而郁郁,如今看来,她确实是高看了自己。
苏小冬扯起的嘴角颤了颤,把眼眶里颤颤巍巍快要坠下来的眼泪逼回去。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最最骄纵任性的小姑娘,头一回不计后果的捧出一颗真心来,便被摔得稀碎,她没觉得后悔,可她如今知错,便不能再错下去了。
“对不起。”相对无言,宣宁只能道歉。他觉得他近来同她说了许多对不起,明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可转过头手起刀落,做的又是让她不快的事。
苏小冬笑眯眯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宣宁没有拒绝,于是她当真认认真真讲下去。她说,以前有个孩子看见家里的大水缸里养着鱼,其中有一条红鲤鱼特别好看,他便把它从水里捞出去抱在怀里护着,还把自己最喜欢的糖糕喂给它。
苏小冬忍不住扑簌簌落下两串眼泪来,笑着问他:“你猜后来怎么着?那条鱼很快就死了。你看啊,人总是以为自己是为了别人好,以为自己是在拯救谁,以为别人离不开自己,其实啊,都是自以为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