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
没有人知道明明已经平息的反噬为何卷土重来,可在苏小冬离开的一小段时间里,宣宁经脉中平息下去的内息确实又沸腾起来,露在衣物之外的手背与脖颈重新攀爬上扭曲可怖的紫红色蠕虫,随着他脉搏的节奏拒接凸凸跳动着。
莫问试着给宣宁诊脉,可他的经脉急剧扩张,脉象尽是诡异,莫问狠着心将手指用力按在他寸关上凸起的经脉处,却无法从紊乱的脉象中诊出任何问题。他一边让岑溪再去将他带来的那支千年老参切一段熬参汤来,一边摸出几片参片塞进去宣宁嘴里,趁着他意识清明,问他:“鸩羽丹你究竟吃了几颗?”
宣宁眯着眼睛想了想,索性从怀中摸出个空瓷瓶丢给莫问,摇头:“不记得了,这个瓶子里的,都吃了。”
一贯冷静自持的莫问忍不住低咒一声,示意苏小冬跟他一块出去说话。
鸩羽丹是鸾凤阁先人留下的秘药,莫问也不清楚其起效与反噬的因果关联。此前他虽偶尔见过几回服了鸩羽丹的死士残存着一口气回到鸾凤阁遭到反噬,可他见过的,都没能熬过反噬发作的苦楚,或者自戕,或者经脉俱断,他从没见有人还能被鸩羽丹反噬第二回。
苏小冬也是发懵:“不是说,承受住了反噬就没事了吗?怎么这反噬竟没完没了?”
莫问皱眉:“我猜测,是因为他服过不止一颗的鸩羽丹。”他沉默地看着苏小冬,眉心跳了跳:“刚刚他说,他不记得服过几颗了。”
“先生的意思是,一颗药丸便会反噬一回,他服了几颗,便要受几回反噬?”
冬日的山林寂静如死,苏小冬充盈着泪水的眼亮过天上的星星。莫问觉得自己被她灼灼的目光烧得脸上滚烫,他之前确实应该花点时间去研究研究鸩羽丹究竟是个什么的东西,可那时岑溪当着他的面砸了手里的鸩羽丹,答应他此生不服此药,他便真的安心下来,一心只医治岑溪的头疼症,而不闻窗外俗世。
莫问觉得后悔,可此时却只能皱紧了眉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
仿佛这一夜山风骤冷,那风从衣襟灌进去,在身体里来来回回的游荡着。苏小冬觉得自己身体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冷风呼啸盘旋着,这世间于她只剩下空和冷。她推搡着莫问,低声轻吼:“你看到他身上被内息撑得暴起的经脉了吗?那得有多疼!你为什么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百草谷为何有你这样无用的弟子!”
听见争执声,灵鹊和岑溪分别从房间和厨房里赶来,岑溪扶住莫问,灵鹊按住苏小冬,将两人拉开来。赶来劝架的两人未及询问前因后果,莫问便先开了口:“我刚刚发现,这一轮发作反噬的内力有所减弱,我猜测每一轮反噬的力度都会减小。我想,他应该不至于被反噬的内力将经脉冲断,只是这样下去,熬到最后怕也是油尽灯枯。”
油尽灯枯吗?既然一盏灯都是要灭的,又何苦非要让那支灯芯承受烈火焚身的苦?
苏小冬推开灵鹊,目光呆滞:“如果都是要死,确实就不要让他死得这样痛苦了。”她的目光空洞茫然,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他有机会活下来,你们最初时却再三犹豫。是我不好,他本来不必多吃这些苦的。”
说罢苏小冬返身冲进房间里,握住之前被她远远放在桌上的短刀,步步走向宣宁。
岑溪、灵鹊与莫问追着跟进房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从桌子到宣宁床边的距离不长,可苏小冬走得很慢,仿佛那不是一块平地,而是峡谷间的一条铁锁,一个小心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不过是走出房间去片刻的功夫,宣宁的衣襟上又溅落了新鲜的血色,那一簇簇的殷///红像极了春日里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是一团团凄厉的红。此时才刚刚入冬,初雪还来不及凝成锋利的冰刃,他们离来年的春天还那样远,而宣宁也许是没办法见到明年春天的杜鹃花了。
看着苏小冬提刀走进,宣宁的眉头紧了紧,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苏小冬在床沿坐下,短刀出鞘,刀刃凉如秋水。她握了握宣宁的手,吸吸鼻子:“很疼吧?阿宁,算了吧,我们认输好不好?”
宣宁瞳孔微震,胸口的起伏乱了几分,缓缓摇头。
他不愿意,再疼再难,他还是眷恋着这世间。可是明明他只身从五毒谷回来时,便已经决定要去死了,为什么明明早就不想活了,却在明细风惨死,明英背离之后,忽然不顾一切要挣扎求生?
宣宁没有告诉过她为什么,可苏小冬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她哭得更厉害了,眼泪顺着脸颊滚下去,砸到宣宁平放在床边的手背上,仿佛是一团火焰滚过,灼得手背刺痛,宣宁的手不可自抑地颤了颤。
他疼得满头冷汗,苏小冬卷着衣袖一点点帮他擦去冷汗,心疼地了捋了捋他被汗湿的乌发,劝他:“可我不想看你这样疼。”
宣宁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弱声吐出两个字“不怕”。
“你究竟吃了几颗鸩羽丹?”
宣宁勉强扯了扯嘴角,轻笑:“不告诉你……”他看着苏小冬大颗大颗的眼泪,似乎有些心急,思绪激荡下口中又溢出///血色,他挣扎着含糊不清地对苏小冬道:“再,再试试……说好的,你要,要带我回家……”他勉强说话,被口中温热黏///腻的鲜血呛住,一句话说完便剧烈呛咳起来,咳得脸色泛出一层青紫来。
苏小冬将手里的刀一丢,替他抚胸顺气,帮着他将呛在气管里的一口淤血呕出。宣宁仰靠在软枕里握着苏小冬的手,疲倦地半阖着眼睛,低声道:“让他们出去,你陪我就好。刀,刀也让岑溪带走……”
因为宣宁执意,屋子里最终又只剩下他与苏小冬两人。确如莫问所料,每一轮的反噬都要比前一轮稍稍温和。反噬进行到第五轮时,宣宁身上浮起的经脉已不再是开始时可怖的紫红色,深红色的经脉隔着薄薄一层皮肉有气无力地突突跳着。
可此时,宣宁的力气也被彻底消磨得干净。他靠在苏小冬怀里,面色灰败,目光迟滞,像是一尊惨白的塑像般僵硬而静默,他的胸口还一点微弱的起伏,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口气上上下下滚着,牵着苏小冬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定。
最后半碗参汤,是岑溪将剩下的千年老参都丢进去熬了大半个晚上,精粹出来的小半碗。
苏小冬拿小勺将半勺参汤喂进宣宁口中,他却像是连吞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般,好不容易喂进去的汤水转眼间便又从嘴角溢了出来。千年老参增补元气最有奇效,宣宁如今最需要的便是助他提着一口气将这波反噬熬过去。苏小冬不肯放弃,将参汤一口口哺入他口中,用舌尖卷着汤水推到他舌根处,确认了参汤当真顺着咽喉滑入腹中,才安心下来。
半碗参汤终于这样喂了下去,她将空碗随手一放,搂着宣宁靠在床头。
宣宁呼吸沉沉,仿佛每一口气都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吸进去一般。他衣襟上的血色层层叠叠,有的已经干透,有的还新鲜濡///湿,有的是枯萎的暗色,有的还是刺眼的鲜红。他没有力气咳嗽,胸口轻轻///颤了颤,口鼻中倏然涌///出血色来。
苏小冬熟练地拿帕子将他口鼻处的血色擦去,便又能看清他惨白却清俊的面孔。这几个时辰里,他断断续续地呕血,而苏小冬一直守在一旁,将他收拾得干净整洁,纵使在鸩羽丹的凌虐之中,也不叫他狼狈难堪。
“第几回了……”
苏小冬用温水沾湿帕子,把他脸上的血迹和冷汗又仔仔细细擦过一遍:“第五回了。”
闻言,宣宁苍白灰败的脸上浮起笑意,他摸索着握住苏小冬的手:“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吃过几颗鸩羽丹了……”
苏小冬心念一动:“五颗?”
宣宁轻轻阖眼点了点头。
“你――”
宣宁的手指在她手背上安抚地敲了敲:“马上就没事了,你别怕……”
“我不怕。”苏小冬反握住他的手,脸颊贴着他的冰冷的额头道,“你也别怕。”
宣宁半阖着眼睛,气息清浅短促:“刚刚,你喂给我的……是不是,双风居里的那棵千年人参?”
那确实是莫问让岑溪踏着夜色去双风居里取来的,其实只消稍稍想想便知道,千年老参这样的稀罕物,寒石院是万不可能有的。只是双风居之前住着明英,后来是明细风的殒命之地,于宣宁而言,那实在不能算是个好地方,于是苏小冬也不大愿意在宣宁面前提起。
宣宁轻轻浅浅地笑了:“没想到,到头来是我自己救了自己……”
苏小冬低头去看宣宁的手臂与脖颈。只见顷刻之间,他身上汹涌暴起的筋脉平息下去,那盘亘在他身上的红色毒虫悄无声息地沉入体内,他的皮肤又恢复成毫无血色的惨白。
那仿佛是一片死寂的雪地,却埋着瑞雪兆丰年的生机。
“那棵人参是你找回来的?”
宣宁倦色浓重,眼中的光分明迟滞涣散,几乎顷刻间便要阖上眼了,可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对着苏小冬笑,眉宇间是难得一见的孩子气:“我是不是很厉害?”
苏小冬看着他孩子般的得意,只觉得好笑,笑着笑着便笑出眼泪来。她抱紧宣宁,低头吻过他冰冷惨白的脸颊:“是啊,我们阿宁很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