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
宣宁足足昏睡了三日。三日的时间不长不短,不足以令宣宁好好休养,却足够自明细风死后蠢蠢欲动的人做些事情。一夜之间,鸾凤阁位于大梁南方的十六处分部同时遇袭,被派来报信的人跑死了几匹马赶到无回峰时,宣宁刚刚自鸩羽丹反噬后的昏睡中醒来不过半日。
如今鸾凤阁正是多事之秋,南方各分部刚刚遭袭,更是人心惶惶。宣宁初初醒来,恍恍惚惚间还分辨不清今夕何夕,便要苏小冬替他换了身能见客的衣裳,整容绾发,去见自南边奔波而来的人。
按理,寒石院是宣宁起居的地方,并不适宜于用来见外人。可宣宁昏睡三日,仍是气弱体虚,实在没有力气辗转至议事堂,只好在寒石院的堂屋里见人。这趟南边来了两个人,一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一人年纪小些,眼看着只有十七八岁,两人俱是风尘仆仆,形容憔悴,被带进屋里来,对着宣宁抱拳便拜。
宣宁让人给他们二人拿了椅子坐下,听他们详述事情原委。苏小冬站在一旁跟着听,才知道,原来鸾凤阁七十二分部并非都以杀人放火营生,比如这次遭袭的南方十六部,便有些仗着南方水系丰富,做些漕运营生,有些借着江南府富庶,开酒楼开钱庄做各门生意,这些人手上没沾什么血,多是些干干净净的正经生意人。
这一回突袭之人倒也不像是来寻仇,倒没伤人性命,只是劫走货船与商铺中的货物银钱。
宣宁蹙眉:“虽是谋财,却也是在鸾凤阁头上动刀子。”
那十七八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些,顺着宣宁的话义愤填膺:“阁主说的是,我们岂能咽下这口气!”
宣宁含笑不语,看向与少年同来的那名稍显沉稳的青年:“可知是何人生事?”
那青年摇头:“他们来得快撤得也快,都蒙着面,又是在夜里,未曾看清。”
宣宁点头,取出一块令牌来。那令牌上的图样苏小冬曾经见过,与当初在渝州城宣宁给她快的那块九翎牌一样,只是九翎牌是木质的,而如今他掏出来的这块令牌是用一整块的和田白玉雕琢出来的。
宣宁对着那两人道:“我让青鸾使带甲、乙二院的人去帮你们讨个公道。只是要记住,此番生事者既没有伤人性命,我们也不必赶尽杀绝。”说着,他将那块玉牌交给岑溪,“这块玉牌传在历代阁主手中,见之如阁主亲临。岑溪,这个给你,替我跑一趟。”
岑溪盯着那块玉牌,犹豫着迟迟没有伸出手去。南边的事听着并不棘手,对方不伤人只劫财,按他料想恐怕只是山中悍匪。这样的事派出两院人手跟着这两位兄弟跑一趟便绰绰有余,让他跟着已经是杀鸡用了牛刀,如今还硬要塞给他阁主令,他实在想不通宣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宣宁有些不耐:“让你拿着便拿着。”
有外人在场,岑溪不好违逆宣宁的意思,只依言接过阁主令,领了命。随后又潦草交代了几句,宣宁摆手让人将那两人带去休息,说好了两个时辰后出发。
众人退下,寒石院中只留下宣宁、岑溪,和一步不肯离开的苏小冬。岑溪终于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这样的事,以前甚至是不需要我去的,怎么还要我带着阁主令去?”
“今时不同往日,你凭借阁主令,若有需要,可随时调遣各部人手,终归是方便些。而且,你带着阁主令去,他们便不敢轻视你,好让你在南方立个威武。”
岑溪不以为然:“我又不管生意上的事,在南方立威做什么?”
“以后总是用得上的。”宣宁笑着又交代了一句,“这次遇袭的十六个分部都是经商营生的,生意人,若没有必要总是不要与人结怨的好。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岑溪收起玉牌:“行吧,你好好在这里等我回来。”
“岑溪,办完事,早些回来。”宣宁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身,伸手搭住岑溪的肩膀。
岑溪会意,搭住宣宁另一侧肩膀,两人结结实实拥在一处,不轻不重地在对方后背上拍了两下。岑溪笑道:“得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至于嘛!”
宣宁随着岑溪笑笑,松开他,在他肩膀上轻锤一下:“等你回来过年。”
简单道别一番,苏小冬扶着宣宁将岑溪送到寒石院外。很快,岑溪的背影消失在曲折山路的转角处,苏小冬扯了扯宣宁的胳膊,轻声道:“放心吧,岑溪会好好回来的,舅舅的人不仅会将劫财一事嫁祸给当地匪徒,也会给岑溪留下线索暗中协助,一切都会顺利的。”
“我知道,苏前辈自然是信得过的。”冷风扑面,宣宁经不住闷声咳嗽。
苏小冬连忙替他拢了拢大氅,劝道:“人都走远了,这里风大,我们先进去。”
于是两人在寒风中缓缓往屋里走去,宣宁喃喃道:“我又骗了他一次,他会不会怨我?”
“谁?岑溪吗?他为什么会怨你?”苏小冬笑着安抚宣宁,“你也是为了他好。南方十六部不杀人不放火,每年上缴的钱银却占了总数的四成。日后岑溪顺利执掌鸾凤阁,他感谢你早早替他算计筹谋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怨你。”
“你说得是。”宣宁轻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苏小冬没有多想,只以为他刚刚醒来便一番操持奔忙,想是疲倦已极,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一心想着赶紧送他回房间去歇着。可岑溪走后一连几日,宣宁都睡得不踏实,几番被梦魇住,挣扎着醒来,按着心口兀自喘息难平。
终于在一日午后小憩时,宣宁低声喊着“岑溪,不要”自梦中惊醒。苏小冬午间不肯回房休息,总执意在宣宁房里的软塌上窝着,听见动静,利落起身赶到床边,只见宣宁自睡梦中惊醒骤然坐起,一时无力,险些一头自床上栽倒下去。她连忙将人接住,扯高了被子将他裹住,便替他拍抚着胸口边安抚:“没事的,是在做梦呢。”
宣宁眼中依然像是蒙了一层雾气,眼珠迟滞地动了动,猝然抬头看见苏小冬,呼吸一滞,突然伸手紧紧将她抱住。
“阿宁?怎么了?”
缓过一阵子,宣宁像是从梦中彻底醒来,深深吸了口气,松开她,他对她勉强笑笑,脸色依然惨白:“没什么,梦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是和,岑溪有关?”
宣宁抿紧了唇,浓黑的眼睫向下垂着,静默无言。
“自岑溪走后,你就一直心神不宁,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可以知道吗?”
“你还记得五毒谷的南溪吗?”宣宁血色单薄的唇微微发颤,“她是岑溪的亲妹妹,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亲人。”
苏小冬愣住,顿了片刻才问:“我记得你那时说南溪是李家村的人,本名叫李春花。可岑溪,他,他不是姓岑吗?”
“是我骗他的。”宣宁苦笑,“他本名李春水,跟我一块儿被送到鸾凤阁,一块儿被送进困兽洞。他身受重伤,经历亲人惨死在先,又目睹诸人自相残杀,昏迷中醒来便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我就从天字组死伤者的名册里随便翻了个名字指给他看,编了个谎话说那是他的父亲,他是因为父亲过世太过悲伤,才会失去记忆。翻到的那个人姓岑,我就告诉他,他的名字叫做岑溪。”
“你是怕岑溪想起来?”
怕他想起了吗?又或者,他已经想起来了呢?
“我不知道。”宣宁摇头,“我想再睡会儿。”
闻言,苏小冬扶着宣宁躺好,替他掖了掖被角,却被宣宁从被子里探出来的手一把握住:“哪也别去,就待在我身边,谁来找你,都不许离开寒石院。”
“岑溪带走的阁主令可以调遣鸾凤阁七十二分部,你是在担心吗?”
“没有。”宣宁阖上眼,将头转向床榻内侧去,轻声道,“他不会的。”
如今宣宁贵为鸾凤阁阁主,无论是双风居还是紫来居,都比他的寒石院要适合养病,可他却执意住在寒石院里,只靠支在屋子里的炭盆烤火取暖。
天气越发冷起来,离过年便越发近起来。
灵鹊将今年各分部送来的礼单整理过递到寒石院里来。往年里这本就是灵鹊的活,他做着也是顺手,这事情确实无需宣宁操心。只是在灵鹊叠了礼单要去办时,宣宁突然喊住他:“灵鹊使辛苦了,若来年阁主换了人,还希望灵鹊使与寒鸦使可以尽心辅助。”
灵鹊顿下脚步:“阁主是什么意思?”
宣宁拿帕子掩着唇,轻轻咳嗽几声,摊开帕子给他看,那方雪白的锦帕上赫然有血。灵鹊知道宣宁的伤伐太重身子难以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却没想到养了几个月,不仅不见起色,反而到了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