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百闻不如一见
这条宫道,江舒宁上辈子走了太多太多次,已经烂熟于心。
再拐过前面的巷道,穿过三道宫门,靠近那棵老态龙钟枝叶疏朗的高大槐树,就能看到那块金字的匾额了。
她头一回走得这样快。
绣鞋边缘的花卉裙摆不时掀起小幅度的边角,她的心情犹如她的脚步一般轻快。
她甚至想着,自己早该如此的。
与其兀自一人烦困忧虑,不如找人倾吐啊。他又是她唯一能说清楚,道明白心中愁思的人。
已是日暮时分,太阳西斜,江舒宁看到有来往的内待点着宫灯,照亮了这明暗相接的砖道。夜幕未至,却人早早就开始迎接。
江舒宁递了公主的令牌,被请至内堂西侧的读讲厅。
这个时辰,大多部院寺监的官员都已下了衙门,即便是翰林院内也不剩几人,幸得江舒宁要找的人还在。
彼时,纪F叙奉命正在编检厅核查史册摘要,厅内光线昏暗,但为安全起见,只燃着一盏灯,灯芯不时噼啵作响,在这静谧的室内格外突出。
时辰不早,他也该下衙门回官舍休息了。
这边书籍古卷整理好,那边脚步声响起,纪F叙循声望去,正是和自己同科的进士同僚,如今正任翰林编修戴望成。
才下衙门要归家的人去而复返,这会儿还找上自己。
“一位小姐持着公主令牌要来找你,如今正在读讲厅那边等着,看样子像是有急事。”
撂下这句话,戴望成微微颔首折步就走。
与戴望城而言,纪F叙虽是同科,且又为同僚,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竞争者,且纪F叙得罪张阁老在先,大多人都不会愿意与他沾染上关系,免得影响自己前途。他戴望成又非圣人,心中自然也是这般想的。
可扪心自问,他却并不讨厌此人。
翰林院内人才辈出,各个都是人中翘楚,能在此处的,恃才傲物言高于顶的比比皆是,只不过当周围都是这样厉害的人物时,自己就不再那样出众,那份傲气就渐渐趋于平静。
可纪F叙从来都没有那份傲,谦和柔顺到没有骨气,即便成日待在编检厅至多辗转于国史馆,也从无异议。明明是甲榜状元,却还不如庶吉士风光,设身处地的去想,戴望成绝对不会甘心这般境地。
同科的进士,有野心昭昭的,汲汲经营的,谨小慎微的,却没有他这样的。
纪F叙是他猜不透看不透的人。
当戴望成转身已然要离去时,身后的人一句低声,让他暂停脚步。
“多谢。”
戴望成回首看着离自己一丈有余的人,一时愣住,片刻出口道:“早些回去罢,翰林院奉灯也有时辰的。”
江舒宁至多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等到了纪F叙。
外头还算明亮,为数不多的单薄的光亮穿过窗牖照进堂内。
纪F叙带着双翅绉纱帽,长眉入鬓,面如冠玉,眼眸乌黑澄明,直挺的鼻梁下薄唇浅浅扬着。一身青绿锦绣圆领衣袍,腰束素革银带,身量挺拔肩宽腰窄,气质清雅如竹,幽宁深远。
他缓步过来,从容持重,一如既往的温和。
江舒宁正视面前的人,不由自主凝着眉目,竭力回想起关于他的记忆。
可她很努力的在想,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纪F叙出口问她:“可是公主有事找我?”
若没什么要急的事,安庆是不会将令牌交于江舒宁,又让她这黄昏时候过来寻他。
在过来路上,江舒宁想,自己肯定是有许多事情要问他的。
问他之前为何骗她,问啾恃菜为何装作与她不认识的样子,问他后来在淮安过得如何,问他今后有何打算。
甚至江舒宁脑中还浮现了关于上辈子的记忆。
江家被牵连破落之前,纪F叙已官至吏部右侍郎兼文华殿大学士。天子近臣,深得皇帝器重,将将而立之年,便已位极人臣,实实在在是大魏最为年轻的内阁大臣。
可不知为何,这样一位文臣却被派往徽州平定匪乱。
那日出城时,江舒宁还与其错身而过。可轮不到她去感慨纪F叙境遇,一月后她就落籍充入教坊,成了乐户。
江舒宁似乎还记得他凉薄冷冽的眉目,与现下,竟是判若两人。
前世今生来来回回,有些昏暗的内堂,让她花了眼。
江舒宁怔了怔,竟有些恍惚。
她道:“不是公主有事要找您,是我向公主讨了令牌才过来的。”
往常那般循规蹈矩的人特意来寻他,肯定是极重要的事,可偏偏好半晌过去,江舒宁仍旧缄口不言,只抬着头,用那双水盈盈的杏眸无声的望着他。
自己又拿她没有办法。
纪F叙轻叹一声,“时候不早了”
“秋生哥哥。”
声音清脆,如珠沁玉,如水击石。
只四个字,便将纪F叙接下来要说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直到喉头干涩,仍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纪F叙唯二在意的事,其一,为父沉冤,其二,那个曾经喊他秋生哥哥的人,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