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二丫
“二丫二丫,你快来!”
二丫放下手中的水桶,她擦了擦满是汗水的额头,移到蹲在桌前的少年面前,低头问:“怎么了?”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上去就像是一块坚冰。这个声音若是被她的婆婆听到,立时就会招来责骂,因为这声音太冷清自持,实在不像一个以夫为天的妇人。
“你看此处,子曰殷有三仁焉。比干谏而死是忠君之举,那为何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也是为仁呢?”说话的是一个小小的少年,长相圆润可爱,他坐在青瓦房前,房前放着一张桌子,书本笔墨摆在上面。为了节省钱财,少年一般都就着天光看书。他看上去比二丫还大上一些,但实际上,他比二丫小了两岁,但因家中宠爱非常,和营养不良的二丫一比,反而显得更大。
二丫的手随意在衣裳上擦了擦,她弯下腰,又将垂下的头发往回挽了挽,细细的看过书,这才回道:“纣王残暴不仁,比干剖心,箕子不以演畴贬节,都是仁。”
少年似懂非懂,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书,又叹了口气:“你真是厉害,我就什么也不懂。”说到这里,少年又抬起头来,亮晶晶的,“不如你替我读书吧,夫子留了功课,你便替我做了。”
“我能替你读书和功课,却不能替你考功名。”二丫摇摇头,转头又要继续去做农活。但她的衣裳很快就被拉住了,少年人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来:“你也可以去考功名啊。你是我家的媳妇,考上功名,自然也算我家的。”
少年看着二丫沉默的样子,又着急的说道:“你可莫要不信,夫子说了,女子也是可以考功名的。只是女子人蠢志短,因此往往考不上。”他说到这里,听到二丫突然低笑了一声,于是又急忙道,“当然啦,二丫你是极聪明的,跟着本少爷随便看看,都看得这样好。”
“好了,你好好看书吧。”二丫拍了拍少年的头,转过身,“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二丫的祖上有官职,只是子孙不争气,到了二丫这代的时候,祖父虽然为她起了大名,但已经沦为普通农户的父母还是和其他邻居那般叫她二丫这个贱名,渐渐的,也没有人还记得她这个大名了。但二丫自己记得。
在二丫幼年时候,家里还有许多的书,她的祖父便抱着她坐在膝头,给她念书。但是家里越来越穷,还有小弟要读书,因此二丫早早的就被父母卖掉,来做别人家的童养媳。
临行那日,二丫穿了件新衣裳,这是她记忆中第一件新衣裳,以往的时候,新衣裳是轮不到她的,有钱都会给弟弟以及父母制新衣了。她的祖父很老了,老得只能瘫在床上。老人拉着二丫的手,眼泪掉落下来:“莫要怪你的父母……这一切都是不得已啊……不得已啊……”
是的,若是家中有钱,谁会愿意卖儿卖女呢?只是当家中无钱时,女儿总是先被抛弃的那个罢了。二丫跪在地上,重重的向老人磕了个头,她没有说自己到底怪还是不怪,她向来不爱说话,在家中本就像个格格不入的怪胎。二丫走出房门,听到媒人对自己父母的话,得知自己被卖了二两银子。
后来二丫有了很多钱,她的一张字画流出去,都能被溜须拍马的人拍出天价来。她每每看着,就会觉得好笑,会转头对自己的从属道:“我当年,整个人,就值二两银子。”
从属们都哈哈大笑,以为这不过是个好笑的笑话。
谁能想到呢?
二丫喜欢读书,她读书有些天赋,可是她也不敢答应自己名义上的相公。白天里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要她出劳力,她想要赚钱,把自己赎回去。晚上的时候,家里为了节约,是不会点灯的。二丫只能趁着傍晚的时候,窝在灶台那悄悄的拿着少年的书翻上几页,又或是送少年读书时,在外面听几句。
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呢?又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自由呢?
二丫有时候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了。她曾在私塾外听先生讲开朝时的女帝女相,先生的话大多带着轻视的意思,二丫靠在墙角,却忍不住想,若自己也生活在那样的时代就好了啊……但很快的,她去学堂偷听的事情就被发现了,婆婆抄起烧火棍狠狠的打在她身上,骂她不守妇道,在她本就繁重的身上增加了更多的活。
大概永远也存不够钱了……
少年偶尔会偷摸给二丫看看书,二丫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拒绝,纸是很贵的东西,笔墨也是,二丫没办法练字,就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少年则躺在地上吃着果子,晃悠着腿,时不时的想要逗逗自己的这个媳妇。
“我同窗也有童养媳,但她们都蠢蠢的,只会干活,也不像你这样能读书。”少年人说,“我同窗们都不喜欢。他们说日后考上了功名,定是要休妻的。我就不会,你多聪明啊,我们日后可以一起吟诗作对。我决计不会负你的,你看我是不是一个良人?”
二丫笑笑。她想,若是易地而处,这些蠢蠢的女孩们也跟少年这样,只需要读书,那她们大概也是能天真浪漫,聪颖机智的吧。而如二丫这样,既不肯认命,又非要折腾,才能勉强达到少年的期许,以求未来不被休吗。
“但是你总是这样,也太无趣了些……”少年人又重新躺回去,看着天空喃喃。
这样平静又绝望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灾荒就来了。天空的雨似乎总也下不完,淹了庄稼,人人愁眉苦脸。二丫待的这户人家家中尚有点余粮,却也不过是普通的小康之家。人拿什么去与天斗呢?
二丫看着人人愁苦的模样,她有时候也会觉得,在自然的伟力之下,书又有什么用,活着,本身就已经很艰难了啊……
直到她再一次看到熟悉的人来到家中,窃窃私语的商讨着银钱时,二丫知道,自己又要被卖了。
那个晚上,二丫收拾好自己积攒下来的铜板,几个快要馊掉的干粮,趁着夜色摸到狗洞那处。家里养的狗早就熟悉二丫的味道,因此并没有叫喊,只是懒懒的抬眼看看二丫,就缩了回去。但二丫没有想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你是要逃跑吗?”少年拦住了二丫。二丫沉默不语,她的心头很慌,生怕少年会喊来父母,他如今还是自己的夫婿,还是自己的天,自己跑了,少年就算是打死她,也不必付出什么代价。
“这些钱……你拿去吧。”少年往她怀里塞了一串铜钱,他低着头,十分沮丧,“我……是我没有本事保住自己的媳妇……”少年使劲的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他还很年轻,虽然偶尔冲动又懒散,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对二丫,他已经很好了。
“……多谢。”二丫捏着钱,她朝少年点点头,转身离开。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若是回头,少年苦求父母,说不定他们也能就此恩爱一生。但二丫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她的心中总有火焰在燃烧着,让她不甘,让她总是头也不回。
雨一直在哗啦啦的下着,这个时候上山,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路滑不好走,还可能会遇到泥石流。
可是,如果和死亡比起来,卖给别人不是更生不如死吗?
二丫咬着牙,她看着漆黑的山林,一步步朝前。天亮前,她终于到了山顶,又寻了一个地方避雨。第二天,等她终于能看见外面的时候,山下已经成了一片汪洋。水是什么时候起的,漫过了堤坝,谁也不知道。二丫呆呆的看着山下,她所不甘的,憎恨的,又或是挂念的,偶尔,也会觉得温暖的那些东西,都没了,沉没在水底里,混了这一汪混浊的大水,再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二丫站在那里看了许久,便头也不回的转身,奔向了未知的前路。
她遇到过拐子,看到过骗子,跟着过乞丐,也遇到无人收尸的尸体。二丫走了很久,她吃的并不好,从死人身上扒下的东西,都被她好好的收藏起来,她心中一直都有个念头,这个念头支持着她,既让她痛苦,又让她满怀希望。
那一天的清晨,仆役打开了书院的大门,外面那个睡着的少女立刻就警觉的清醒过来。她面黄肌肉,脸上瘦的与骷髅似的,一身衣袍虽然干净,套在身上却空荡荡的,好像挂在竹竿上。但那双眼睛却是漆黑有神,她看着仆役,弯腰行了一礼,道:“请问山长在吗?”
仆役上下看了看陈瑾,问道:“你是何人?所来何事?”
“我是来求学的。”二丫回道。
“你有钱吗?”仆役看着二丫笑起来。
“我有。”二丫回,她手上一松,那包袱垂下来,满满都是铜钱。
仆役被这满满的铜钱所惊,抬头看着面前这个瘦小的少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瑾。”
那一瞬间,二丫顿了顿,她想起她曾在心里想过许久的大名,她咬着牙,念着这两个陌生的字,就仿佛念出自己的新生。日后,再有风雨,再有艰难,她也不该是一个随口的数字,一个连名字都称不上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得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了一天,休息在家还被老板催促写工作
今天上班,胃还在抽抽,结果要吃两顿工作餐,我觉得我快不行了………………
本章是陈二丫的童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