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赴边关
再赴边关
元祐二年初,蒙古大汗托木儿暴毙,其弟乌恩其亲王即大汗位,再次整编军卒,意图再起战衅。萨仁萨满直指乌恩其弑君杀兄,破坏蒙古休养生息,率领蒙古百姓起兵反抗,乌恩其调亲兵镇压。
而今神山脚下,两军对垒。
烽火连天,一边是乌恩其连番下令剿灭叛贼,另一边是起义军奋力抵抗。
就在两军交战,王殿守备空虚之际,身为起义军领导者的萨仁却穿过了层层守卫,潜入了囚禁李无邪的宫殿之中。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可李无邪连头也没有回,她心神俱疲。
昔日的大齐公主、蒙古王后,此时此刻却身戴锁链,被囚禁在这偌大的无人之宫中,她只能在无穷无尽的寂静里独自咀嚼着家仇国恨。这时不管是谁来,她都无心理会,更何况眼下情势,能够进入这囚笼一般的宫殿的,也就只剩下了乌恩其身边的走狗。
“滚开。”李无邪不常说这样疾言厉色的话,只是今时今日,天翻地覆,叫她如何能如往日一般平心静气?
萨仁的脚步停顿了一瞬,她凝望着李无邪的背影,双目的忧伤与悲悯更加深重,她开口轻唤一声:“无邪,是我。”
故人之声骤然入耳,李无邪不敢置信,她猛地回过头去,在目光触及到萨仁面容的那一刻,多日囚禁都未曾流过一滴眼泪的李无邪,却在刹那间红了眼眶。
“萨仁,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率领百姓起义了吗?你是他们的首领,你不能待在这里,他们还在等着你......”李无邪兀自摇着头,她想赶萨仁走,可萨仁径直走上前来,拔出腰侧佩刀,意图斩断束缚着李无邪的锁链。
“我来,是想带你走。”萨仁离李无邪越近,便越能看清她面容的憔悴,那个向来坚信一切都会变好的人,如今却满目血丝、眸光黯淡,萨仁只瞧上一眼便觉得心如刀绞,她不由分说地举起手中刀刃,眼见就要落下,可恰在此时,李无邪伸手攥住了萨仁的手腕——
落下的刀刃停在半空,距离锁链只有三寸之余,李无邪凝视着萨仁,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走。”
“为什么?你在这里随时都会有危险,更何况你还有着孩子!起义军节节败退,我们很快便要退走漠北,乌恩其紧接着便会将矛头指向你的故国,到那时他便是要用你来要挟大齐,你留在这里,只会成为他手中的把柄!”萨仁不解,她真的想不明白,可这个问题,李无邪身处囚禁之中早已想过千遍万遍。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走......”李无邪的眼中有伤悲、忧愁、愤怒,却唯独没有恐惧,因为她知道自己想要守护什么,她也知道自己必须守护什么,“乌恩其调遣亲兵镇压起义军,然而起义军中许多百姓都是乌恩其亲兵的亲朋,他们不愿意对起义军赶尽杀绝。若你们去往漠北,韬光养晦,乌恩其心心念念都是向汉人复仇,他不会在起义军上浪费太多时间,只要你们佯作一蹶不振,他就不会盯着你们不放。”
“但如果你带我走了,我身在起义军中,那么乌恩其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因为他知道如今是小春当政,他也知道我与小春交情匪浅,正如你所言,他要将我当作把柄来威胁小春、威胁大齐,倘若我在起义军中,乌恩其必定疑心大齐将支援起义军,一起来推翻自己的可汗之位,他绝不会放任此种威胁滋长,到那时起义军所有人都会牺牲,不明不白地、没有丝毫价值地牺牲。”
“再者,乌恩其想用我来威胁大齐,他是个工于算计的人,我想,他一定会先用我来要挟大齐,直到大齐给出他想要的东西,比如城池、土地、金银......又或者是他的仇人的性命,等将这些东西攥于手中,他便会背信弃义,再次兴兵,趁大齐军队不备一举东侵!”
“他太狡猾了,承诺与誓言对他而言不过是谋利的把戏而已。若我今日随你走了,乌恩其失去了这个把柄,他便会破釜沉舟,到那时边疆生灵涂炭,萨仁,我不想再看见战火绵延、生灵涂炭了......若我还在这里,乌恩其便不会轻易发兵,他必会先与大齐讨价还价,在这段时间里,你要将乌恩其的谋算告知大齐朝廷,告知小春,这样他们就会有充足的准备时间,整肃军队、调集粮草、撤离百姓,将伤亡降到最低!”
条分缕析,她究竟是想过多少遍才能这般周全,萨仁望着她悲伤而坚定的眼眸,那一刹那,这个参透鬼神命运之事的萨满传人,竟为李无邪而落泪:“你不要将自己当作筹码......”
“我只能将自己当作筹码。”李无邪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这是我的选择,我愿意走上这条路,所以萨仁,不要为我悲伤。”
萨仁说不出任何话来了,她只能不停地摇着头,她不想让李无邪孤身一人留在这里,她知道等待李无邪的会是什么,她不能让李无邪独自去面对残忍的命运——
可李无邪敛去所有的眼泪,她望着萨仁,露出一个无比灿烂而坚韧的笑容来:“我的东西,你都带走了吧,见春山,还有海棠发簪?”
萨仁点了点头,那是李无邪嘱托她带走的东西,她都为李无邪保存得很好:“都带走了,我一直在等着还给你,今天我也带来了海棠发簪,走吧,你带着它和我一起走吧......”
萨仁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海棠发簪,她将海棠发簪递到李无邪的身前,央求着她和自己一起走。李无邪含笑伸出手来,将海棠发簪拿起握于掌心,一道遥远的声音似乎响起,多年前斜晖堂海棠树下,曾有故人对她说——
“海棠花会盛开、枯萎,春去秋来非人力可阻,可公主心中的海棠花不会凋谢......”
光阴荏苒,而今李无邪笑望着海棠发簪,与多年前的声音齐声共鸣——
“天上人间千山万水都不可挡,只要还有思念。”
海棠发簪被郑重地藏于心口,李无邪深吸一口气,释然而从容地望向萨仁:“这就是我的道路,我看见它了。”
“萨仁,你也有你自己的道路。不要让战火再次荼毒两族的土地,你要让苍穹的所有生灵都能活在和平里......”
“也帮我保护好见春山,终有一天,你会知道要将它交给谁。”
在这一刻,李无邪仿佛洞悉了自己的命运,她的目光中好似蕴有几分不可言说的神性。话至此处,萨仁也再没有任何理由反驳了,她只能哽咽着点了点头,许下无声的承诺。
大殿寂静,殿外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来了,萨仁必须要走了。
“我走了......”萨仁只能后退,她不得不与李无邪告别,“你要保护好自己......”
李无邪点了点头,她笑着与萨仁告别:“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你站在神殿里,而我望着你的眼睛,那时我便知道,你会带领着蒙古走向和平与前所未有的新时代——”
萨仁最后回望一眼,很多年后,她仍记得那日的情景——
锁链束缚下,李无邪艰难地站起身来,她躬身向萨仁深深一拜。
“拜托了。”
......
元祐二年二月,蒙古起义军被乌恩其强硬镇压,撤退漠北,一蹶不振。内部的威胁都已被平息,乌恩其的矛头很快便转向了大齐。他封锁了所有消息,暗中扩充军队势力,意图再起兵衅。
但经过萨仁的暗中传递,乌恩其杀害托木儿、囚禁李无邪、意图再起动乱的消息,很快便传递到了京师紫禁城中。
乾清宫偏殿。
自打小春昏迷以来,李央万分忧心小春身体,便一直留下小春宿在宫中。因此段时间身体虚弱,需要静养,不宜来回奔波,小春便也应下。这日乾清宫偏殿里,小春正与十九谈话。
“吴立那里如何?他有话要说吗?”小春问道。
“没有,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十九忿忿道,“王爷,他既不肯说,您又何必对他手下留情?北镇抚司八十一道刑罚一一试过,臣不信他不开口!”
“不准用刑。”小春咳嗽一声,止住了十九的话锋,“到了他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开口。让你去查破坏堤坝的始作俑者,你查清楚了吗?”
“......”十九停顿一瞬,他的神色有些为难,“查清楚了,但各地豪强世族勾连,涉及者遍布四方,若要追究,空再生变。”
整个官僚体系都已腐朽不堪,这大齐的天下早已是蛇鼠一窝,若真想拔去疮毒,只怕大齐这个日薄西山的病人,便要虽疮毒一同与世长辞了。
唯一稳固统治的办法,便是同流合污。唯有不断地挖去生民膏血,饮鸩止渴,才能使这万里江山继续维持着不堪一击的太平。
但终有一天,所有的膏血都会被掘尽,苟延残喘的病躯终究会沦为随风而散的白骨,那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