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惊变
托木儿静静地躺在榻上,他闭着双眼,静听着雪落的声音。
这样的雪天,他经过了不知凡几,这纷飞而无尽头的大雪,陪伴了他岁岁年年的冬天。轰鸣的沉默里,托木儿的思绪逐渐乘着飞雪而起,溯着回忆的河流而上,在那一瞬之间,走马般的往昔扑面而来。
曾有一声啼哭惊破飞雪,他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第一次睁开眼看见了这个世界;冰天雪地之中,三个年龄各异的孩子在雪中追逐打闹着,他们的脸都被斡难河畔的凛冽寒风刮得通红,天是冷的,可心却是暖的,他们就这样笑着吐出一口又一口白烟,飘向远方;后来......后来托木儿长大了,在部族的纷争中,战火逼迫着少年飞速成长,刻在天性里的野心也因之膨胀勃发,他开始觊觎可汗之位,也开始将目光投向那广阔丰饶的中原大地......
一直自诩为权威的父亲终究还是在那个雨夜里倒塌,蒙古部族分崩离析,他用五年的时间再次逼迫蒙古诸部臣服于自己的剑锋之下,可这还不够,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他扬言要造就一片前所未有的广阔疆土,他要将王冠加于蒙古与中原的大地之上——
可他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
所有激荡的、野心勃勃的、震耳欲聋的声音都偃旗息鼓,到头来陪伴着托木儿的,只剩下这簌簌的落雪之声,哀悼着他万事成空。
一声叹息被湮没在喉间,托木儿知道自己将要走向结局,可他还是有一些不舍......霸业转头空,那便也罢。这是这三年来风波蹉跎,他从来都没有好好陪一陪她。
可她就要走了,她也应该走,她的故国远在东方,那里才是她的家。
托木儿终其一生,都是力求将一切紧攥于掌中,只这一次,他选择放手。
冬风呼啸着,脚步声也融化进了风雪声里,不知何时殿门轻启,一缕寒风渗入殿中,使托木儿混沌的思绪骤然清醒三分。
托木儿睁开双眼,那双昔日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如今也看清也变得费力,他只能凭借着直觉,颤着声音唤了一声来人:“......无邪?”
回答托木儿的,是一双温暖的双手,轻拢上托木儿冰凉的手掌。
“我在。”李无邪尽全力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她的目光颤抖地描摹着托木儿憔悴的面容,“......托木儿,你变了。”
托木儿笑了,他的胸腔震颤了一瞬:“变丑了,所以不想让你看见。”
“病中总是会憔悴的。”李无邪吞咽下喉间翻涌的苦涩,她擡起手来,轻抚上托木儿的眼眶,“只是眼神变了很多。”
“都是会变的。”托木儿微偏了偏头,他根本不敢接受李无邪的触碰,“平地会变作高山,湖泊也会干涸成荒原,连天地都不能永久,更何况是人,和人口中轻飘飘的誓言......”
“有些变化是不得已,可有些变化未尝不是喜悦。”李无邪眨了眨眼睛,将眼中的湿润抖落,她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托木儿的手,牵引着他抚上自己的肚腹。
托木儿不明所以,他正要发问,可恰在此时,一道鲜活的生命的振动隔着温热的血肉,蔓延到托木儿的掌心——
“啪嗒。”
很轻,轻得像羽毛落于雪地,却又响得震耳欲聋,像是心跳与血脉的共鸣。
托木儿的双目陡然睁大,无边的震惊与欣喜淹没了他,他的指尖痉挛着而唇角颤抖着,他不可置信又近乡情怯地问道:“......是我想的那样吗?无邪,是真的吗,你告诉我是真的吗?”
李无邪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笑着,却又泪痕依稀:“是,萨仁向长生天祷告,长生天告诉她,这会是一个女孩。”
“这是我们的公主。”
“我们的公主......”托木儿喃喃念着,这个向来宁愿将一身血都流尽,也不愿掉一滴泪的野心家,此时此刻却湿润了眼眶,他就这样颤抖着、笑着擡起手来,万般轻柔地抚上李无邪的眉眼,“我们的公主,她一定和你一样,拥有着一双世间最明亮的眼眸。”
托木儿明明在笑,可李无邪却觉得悲伤,她只能紧紧握着托木儿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给托木儿:“不仅如此,我们的公主还要有一副最强健的身躯!等到了春天,冰雪消融,斡难河畔的野草新生,我们便可以带着她一起去放风筝。到了多雨时节,水草丰美,我们便带着她纵马原野,看半壁余晖如火,直至星垂平野,月涌江流。等到秋风萧瑟,那也很好,我们可以一起坐看流云漫卷,大雁南飞。到了大雪纷飞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围在炉火旁,喝一盏热热的酥油茶,你可以给她讲无数英雄的故事......我们的公主,她会得到世间所有的爱,她会比风还要自由!”
“所以......”李无邪终于压抑不住,忧愁与伤悲顷刻间倾闸而出,她哽咽着道,“不要走......你还要陪她长大......”
一滴又一滴的眼泪砸在手背上,将托木儿的心都砸碎了,可那不仅有李无邪的泪水,托木儿自己又何尝不是泪流满面。
他的爱人,他们的公主,那一瞬间,生的希望打败了一切病痛的折磨与死亡的威胁,托木儿从没有那么热烈而清晰地感知到——他想活,他想要活下来!他不想离开,因为他还有所爱之人,他愿意付出一切去拼命守护的心心念念之人!!!
“好、好......”托木儿点着头,郑重无比地点着头,他用自己的生命承诺——
“我不会走,我还要陪着你,也要陪着我们的公主长大。我们的公主,她会有世间最明亮的眼眸,也会有一副最强健的身躯,她会享受世间所有的爱与天下人的敬仰,她会生活在永远的和平与繁荣里,没有什么忧愁与痛苦能够靠近她,世界上一切美好都将为她所有,而一切丑陋与污秽都会退避三舍,没有任何人可以操控她、逼迫她,她唯一需要听从的便是她的本心,她会比风,还要自由!”
......
乌恩其亲王府邸,暗室。
“你不是说只要再饮一月不到,兄长便再也不会醒来了吗?怎么如今他反而有康复的迹象?!”乌恩其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他挥袖一掷,药碗碰地,“砰”的一声裂成遍地狼藉。
跪伏在地上的医师以头抢地,恨不得即刻遁地,来避开这位亲王的滔天怒火:“王爷明鉴,按理说的确如此,再有一月大汗必当......可、可兴许是近来王后有孕,大汗得知消息,求生之念重燃,再加上大汗身体本就健壮,虽然饮下汤药但到底根基还在,如此一来,或许便有了康复之状......”
“或许?”乌恩其冷声道,“你或许也不想要这条命了。”
医师闻言大惊,他连连磕头请罪:“奴才有罪,还请王爷赐奴才一条生路!”
他要生路,那乌恩其便也明明白白地指给他看:“再配一碗汤药来,要立竿见影的汤药。”
医师的心猛地一跳,他当然明白乌恩其的意思——
这位一人之下的亲王要用一碗见血封喉的毒药,亲手葬送他的大汗与兄长。
他的野心已然出笼,再也不能回头,而获得了暂时宁静的蒙古百姓,尚且不知一场混沌的涛浪,正在前方静静等待着他们。
......
蒙古王殿。
这半月来,原本缠绵于病榻的托木儿竟意外地好转,他开始从病榻上起身,尝试着行走,从一炷香、一刻再到一个时辰,他的体力逐渐恢复,脸色看起来也好了许多。
这日,托木儿大汗涔涔地坐在了桌边,他的面容上甚至生出了几许红光,他用不再颤抖的手拿起了茶盏,仰头一饮而尽。清冽的茶水抚平了喉间的燥热,托木儿的喘息渐渐平复,走了一个多时辰,他分明累极了,可他看起来却又是那样的喜悦。
他当然喜悦,他的身体渐渐好转,他的孩子也在无邪的腹中一日又一日地长大,在与病痛与死亡的交战之中,托木儿终于拨云见日,寻得一条出路。
曾经的托木儿为野心和权力而活,那个野心家已被飞驰而来的羽箭射杀,而今他又因为爱而重获新生。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发动战争了,因为他想让自己的公主在和平中长大,残忍与杀戮都已然成为过去,他与蒙古都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托木儿心神愉悦之际,忽听得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托木儿转过头去,他的目光已然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敏锐。
“是你啊,乌恩其。”托木儿难得对自己的兄弟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他看了看乌恩其手中的汤药,摆了摆手道,“我如今已经好了许多,这些汤药已经用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