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小少爷
陆遥是个私生子。
生父不详,他出生在一个城中村,住在城市别墅大院里的人赐给它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贫民窟。
贫民窟在城市最角落的北方,城里人垃圾都往那儿倒,加上路又敞亮,他们总爱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有了钱连良心也不顾了。可钱与良心从来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陆遥想不通为何他们要这样做。
他只在清晨,天还没亮透的时候看见远处开来几辆大货车,高而壮,隔得远远的更显气派。乍然望去,好像他在垃圾桶里翻到的海报里的变形机甲。他觉得好玩,早起也要去看它,太阳还未出来,世界仍处在昏暗中,这时他便已经清醒了。
他睁开眼,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踮起脚远远得看向远方,高耸入云的机甲伴着清晨雨露,晨鸟戏鸣来了,呼啦啦一片的云被它剥开,车顶冒出一片黑雾,比雷雨天聚集的乌云还要密,陆遥出神地观察,机甲一路驶来碾压了一片翠绿的草地,留下两道沾满油污和淤泥的痕迹。
它缓缓走向小河边,那是这块土地唯一一条小河,河流潺潺,陆遥小时候在里面洗澡,舀起一捧水浇在身上。
雷电一般的轰鸣声落下,只一声足以震破人心。
仰面落下的是一片垃圾。红的绿的花的紫的,唯独没有白的,恶臭在这时迅速传开,陆遥捂住口鼻,难过地闭上眼。
他觉得一股难言的痛苦涌上心头,难过没有理由,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大概是无法接受这样脏兮兮的,居然是他的生活。
母亲伴着巨响睁开眼,她看向陆遥,又看向窗外,揽他在怀里,廉价肥皂的香气抵挡住那股令人作呕的臭气。
耳熟的儿歌响起,陆遥贴着她睡去,母亲有张漂亮而明媚的脸,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痕迹,她的年龄比村里所有女人都要小,走在路上仍有人唤她小姑娘。
小姑娘的怀里揣着一个他,路过想要搭讪的行人便讪讪熄了声,陆遥看他们面上呈现的遗憾和落寞,居然感到好笑。
他知道母亲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将目光分给他们,那么枯黄消瘦、贫困潦倒的人,自然比不上母亲贴在胸口,日夜观摩的照片里的男人。
钟表不是他们阶级的产物,陆遥却从母亲身上看见了,在她的怀里,带在脖子上的项链连着钟表,他看见钟表上镶了一连串的钻石,每每打开几乎要刺痛他的眼睛。
陆遥有时做梦,梦见一辆汽车将他们母子接走,尾巴后面的尾气都透着香气,城中村的其他人朝他投来羡慕的目光,隔壁的二狗子不再欺负他,那张沾满泥土的拳头再也落不到他的脸上。
他常常做这样的梦,但这一切也只在他的梦中存在,他的一切幻想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人是现实的,饥寒交迫的时候不会思考除却吃住以外的事。
他一日日长大,邻居换了一个又一个,或许是感染什么病死去了,又或者是发财搬进了城里,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每个人的命运都在运转。
除了陆遥。
十岁的时候,母亲去世,自此他终于成为一个物理、心理乃至公认的孤儿。
孤儿陆遥得到的遗产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屋,和一块钟表。
很小的钟表,里头的照片泛黄,男人和女人笑着拥抱,陆遥观察,观察久了,居然有些酸涩,眼泪顺着脸颊落下,珍珠大的豆子接连不断。
他想自己没有亲人了,又想父亲为何从不来找他。他想照片里的男人穿着得体,一副好皮囊,自己以后也会如此吗?
白日梦也是梦,他日复一日的等待,守在村口的进出口,凌晨的垃圾车进场将他熏醒,夜半寒冷的凛风令他难以入眠。
相识的人当他疯了,露出可怜又得意的怜悯,他们救济他,以最廉价的劳动力雇佣他,被他一口回绝。
等待成了他的执着。
可他并未想过奇迹居然真的发生了。
夏日午后,骄阳似火,他坐在屋檐下小憩,流动的热流笼罩住他纤瘦的身体,头发一缕缕黏在一起,长期营养不良引起的枯黄令他无心打理。
他在等一个凉快的日子去打工,童工赚得不多,所以他要打干两天的活才能抵得上别人一天。
这样慵懒的午后适合做梦,蚊虫叮咬在他糊满油污的肌肤上,浑身上下唯一干净的地方只有一张脸。一张好看的脸,漂亮的笑起来两侧的酒窝便露出来了,是他母亲年轻时的赝品,是他不愿观赏的景色。
他很饿了,肚子咕咕叫,肠胃抽搐着疼痛,梦里有糖,饮品,还有数不清的蛋糕,他扑入奶油里,耳侧却传来一声嗤笑。
嗤笑声那样清晰,陆遥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一双眼眯起来,刺眼的日光几乎要穿透他的眼膜,强光照射下他流了点泪,生理盐水顺着脸颊淌至两侧。
他睁开眼,一个男人站在他面前。
很高很高的男人,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高,他那么庞大的身躯立在他的身前,衬得他益发瘦小。
陆遥听见他抱怨:“这鬼地方怎么这么脏?”
而后又扭头笑道:“父亲的眼光真是一天比一天差了。”
他这么说话,好像后边还站了个人。可陆遥太矮了,看不见背后的景象,他难过地揪起手指,缠绕着忍受奚落。
太阳太大,日光太烈,他无法清晰看见站在他面前的人的脸,无法看见他面上流露的鄙夷,甚至无法抬起脑袋,挺起胸脯介绍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也不再受他的控制,站在他面前高大强健的男人说:“你怎么不说话啊,小哑巴?”
陆遥摇头又点头,他支支吾吾,嗓子灼痛了似的无法吐露言语,只站着扭捏。
沉默带来的后果,是男人笑后的鄙夷:“算了,以后就叫你小哑巴吧。”
哦,这不是商量,陆遥低头难过,他有所预感,预感这天的到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男人太高了,驶他来的车挡住了整道土地,他好像很喜欢笑,嗤笑嘲笑来回运转,陆遥看见车上走下的司机朝他恭敬得鞠了一躬,而后走到他的面前,弯下腰,伸出一只手,话语声是他从未听闻的恭敬,“小少爷。”
陆遥复又抬起头,蝉鸣半夏,眼泪流下的理由只有日光刺眼,此后他换了名字换了生活,也换了人生。
此后陆遥做过的笑着清醒的梦里,总有这幅景象。
梦中的他扶着陆家司机的手,颤颤巍巍进了后座。可后座并不止他一个,这么宽敞的车厢,比他家还要大,他不敢移动,不懂呼吸,甚至不敢眨眼,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车厢里清凉的气息笼罩他晒伤的红皮肤,他从未坐过车,头晕脑胀是必然的结果。
于是他急切得喘气,因他颤动而蔓延的臭气逐渐散开,坐在副驾驶的男人诧异地望他一眼,捂住口鼻骂道:“喂,你多久没洗澡了?”
他回想,而后喏喏道:“两个星期……”
话音刚落,一个什么东西摔了过来,陆遥正被砸到额头,鲜血从擦破的额角留下,他茫然得抬头,发现那是他的鞋子。
上车前特意脱下来了,他怕弄脏这片干净的车厢。鞋子很脏,陪他度过了许多日子,是他舍弃贫穷后最后能证明他过往的证据。
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了,连带着他的颜面,一齐粉碎了。